病的事和药的事
一次喝茶时,妈妈紧摁着胃部呻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另取一只空碗沏了开水,摸出一块红糖状的东西丢进水里,水中一丝一缕地慢慢沁出浓重的褐色。她把这种水摇匀喝了起来。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治胃病的土方子,便打听是什么东西。可妈妈怎么也说不清,只说是什么“塔斯玛依” ——石头的油。我凑近闻了一下,还尝了一口,一股无法形容的古怪味道。又用手指捏一下,质地松散柔软。
大家共同的毛病是缺维生素,不仅因为长年缺乏水果和蔬菜,大约还有水的问题。这一路上,我们喝的不是冰块化开的水,就是冰川融化的溪水、河水,少有喝泉水或沼泽水的时候。在南面的冬牧场上,一整个冬天更是只有雪水可喝。这些水太过纯净,微量元素不足。而最好的水据说是从大地中、从泥土中渗出的水。老一辈人总是说,没吃过泥土的小孩长不好,是有些道理的。
那天妈妈喝了一大碗这样的水。我问有效果吗,她痛苦地紧摁着胃部,说:“好了。”
我每次进城,都会给大家买许多药片。我给大家仔细读了说明书,又分类存放妥当,反复叮咛什么颜色的盒子是治什么的药,千万别乱吃。可妈妈总是记不住,一到吃药的时候,就把整个药包摘下来给我,要我给她选药。
可怜的卡西,每天出去赶牛、找牛,总有意外发生。回来的时候,要么一瘸一瘸,要么鞋子湿透。沟谷里的路不好走,又正值雨季,一路上沼泽遍布,难免涉水。
期马胡力则是自信的,他牙疼时就自己去找药吃。等我发现时,妈妈的两盒胃药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我和妈妈大惊。
卡西的脚气却一直好不了,总是又痒又疼。
我问:“那牙疼不疼了?”
妈妈说:“怎么了?”
突然想起来,在冬库尔的时候,家里好像还有一小包高锰酸钾粉,便建议她找出来泡脚,好歹也是杀菌消毒的。她闻言大喜,立刻翻箱倒柜找了起来,并问我得泡多少时间。我不小心说了句汉语:“十分钟。”她“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她凝重地转述:“李娟说,要泡十个小时……”
但听说治脚气几乎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靠缓慢的调养。
我吓一跳,连忙嚷嚷:“十个小时!脚都泡没了!”
至于我,搬家到冬库尔时遇到了坏天气,双脚裹了两天的湿袜湿鞋,到地方后奇痒难忍。这也是潮湿加上缺维生素引起的脚气,好在不严重,过了几天就好了。
他想了想说:“不疼了。”又想了想,更加确定地说:“真的不疼了。”
所以全家人的手脚都裂着血口子,指甲根部全都烂兮兮的。听妈妈说,可可最严重,他的手掌心顺着掌纹不停地裂血口子。
妈妈没了胃药,疼痛时只好另想办法。
所以牧人们在白雪茫茫的冬天里都习惯戴墨镜,并不是扮酷,而是缺乏维生素的话易患雪盲症。
我无语。的确考虑不够周全……
大家哄堂大笑。妈妈笑得最开心,直到睡觉前,她还在喃喃自语:“十个小时,脚没了!”
大约实在太痛苦了,有一次她冲我生起气来,质问道:给妈妈买了胃疼药,给斯马胡力买了牙疼药,为什么就没给她买“脚痛药”?!(她不知道“脚气”这个词,一直称之为“脚痛”)
可是,那包粉末始终没能找到。
在没有雨靴的时候,小姑娘每天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总是脱鞋子烤脚。那时可看到她的脚趾和脚掌被泡得惨白,气味又极大(偏她晚上睡觉总把脚伸到被子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