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奇怪的名字说到托汗爷爷
走到近前一看,是一本薄薄的旧书,纸页发黄,封皮用白纸重新包过,书脊用白色棉线重新装订过。通篇都是美丽神秘的阿拉伯字母,没有插图。字极大,行距极宽。到底是什么书呢?听他朗诵的音律,像是一本诗集。
实在不知如何奉陪,想了又想,最后把家里的影集取下来给爷爷看(有些后悔,招待加孜玉曼那样的小姑娘才请人看影集),爷爷饶有趣味地翻看,边看边继续唱着歌,相当愉快的样子。结束了五碗茶后,又做了简短的祈祷,这才告辞。临行却没什么嘱托,例如让我给扎克拜妈妈捎句话什么的。
他把赶羊的长木棍横抵在腰后,穿过两只手肘夹着(这是旧时的牧羊人走路惯用的姿势),弯着腰慢慢下山,边走边唱歌。
自从搬到吾塞后,两家人聚到一处,两顶毡房只隔了几十步远,便和爷爷过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爷爷七十七岁,妈妈说他身体很好,腿脚、肠胃都没问题。上次弹唱会也去观看了,并且也带回了几面小国旗插在家里。
爷爷矮小、和蔼,缺了两颗门牙,他总是笑眯眯的。总是随身揣着一条白毛巾,不时掏出来擦脸擦手。头上也包了一条白毛巾,像陕西老汉那样在额头上打了个结。衣服破旧,却干干净净,总是套着絮着厚厚羊毛片的天蓝色条绒坎肩,裤脚掖在靴子里。腰上勒着足有十公分宽的牛皮带,脚上踏着结实耐用的手工牛皮靴,靴子外还套着半旧的橡胶套鞋。就座时,只脱去套鞋,穿着靴子踩上花毡。
第二天,我郑重地问大家:“‘卡西’和‘斯马胡力’是什么意思?”
可大家居然都说:“不知道。”
看我一副奇怪的样子,斯马胡力解释:“我们不知道,爷爷知道嘛!”
又比画出一本厚厚的书的样子,说:“那里面的字。”
我想他说的可能是《古兰经》。对了,托汗爷爷是毛拉呢,毛拉都是有学问的人。
爷爷这身装扮完全是旧式的哈萨克牧人,现在很少有人这样穿着。我非常喜欢。但爷爷却总是不太愿意让我给他照相,总推辞说衣服不好,却并没有为此去换什么好衣服的意思。
有时在我的极力要求下,他只好在餐桌前跪直了,整理一下身上的天蓝色坎肩,扯一扯袖子,肃容静待,尽失平时的温柔快乐,弄得我很没劲。而且他的眼睛决不盯着镜头直视。我猜想这是不是作为穆斯林的某种自我要求?
我一个劲儿地说:“笑啊笑啊,爷爷!笑一笑嘛!”他实在忍不住,就看向镜头笑了一下,我赶紧捏快门。于是爷爷感到很无奈,便又笑了一下。
我把唯一那张笑的照片洗出来送给了爷爷,看得出爷爷还是很满意的。他看了看,递给儿媳莎拉古丽。莎拉古丽也很满意,赶紧取出家中影簿,把第一页的照片抽走,换上这一张。
阳光充裕的下午时光,爷爷总是坐在小木屋门口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盘着腿、弓着腰,捧着一本书认真地看,还大声地逐字朗诵。
一般人家给孩子取名,要么请年长的老人给取,要么用最先看到的事物为之命名(如擀面杖)。
家里有毛拉,一定是荣耀的事。然而,我听外人提到爷爷的时候,居然称之为“尕老汉”,还用的是汉语。真是不礼貌,虽然度其情形也并无恶意。大约由于爷爷性情和顺喜悦、质朴宽容,大家都很亲近他,便很随意了吧。
论性格,作为儿媳妇的扎克拜妈妈倒和爷爷蛮相像的。但几个儿子中,无论是沙阿爸爸还是卡西的叔叔伯伯,没一个随老爷子,一个比一个高大、严厉。而卡西兄妹几个,身上也难有一点儿爷爷的影子。
在冬库尔,两家人住处离得远,不太常见。有时爷爷赶牛经过我家这条山谷,会拐进我家毡房小坐一会儿。那样的时候又总是只有我一人在家,我便摆出招待外宾的架势布置茶水,然后一声不吭坐在下首位置,憋死也不晓得说些什么话才好。
爷爷却无所谓,微笑着喝茶,喝了一碗又一碗,还掰碎柔软的阿克热木切克泡进茶水,再令我取来条匙舀着吃,显得享受极了。吃到后来,大约实在太高兴了,竟独自唱起歌来。调子轻松清淡,边唱边吃,悠然自得。我虽很惊讶,却忍着,若无其事地坐在他对面继续喝茶。没有风,冬库尔静得像在期待着什么。穿过低矮的木门望向外面,门前晾晒奶制品的木头架子沐浴在阳光中,像是有根的事物,正在静静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