擀毡
劳动的结束令所有人都愉快而轻松,男人们聚在恰马罕家的大毡房里说话,托汗爷爷和扎克拜妈妈在毡房对面的小木棚里煮羊肉。爷爷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持汤勺撇去肉汤上的浮沫,悠然哼着歌儿。爷爷最爱唱歌了。扎克拜妈妈坐在炉灶旁一边听,一边添柴加火。小木棚另一角的花毡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窝成团,津津有味地听杰约得别克讲述着什么。木棚外的草地上,卡西、莎拉古丽、赛力保媳妇以及回娘家的小母亲坐在大风里不慌不忙地说话。每一个人都期待着不久后的晚宴。这是劳动的一天,也是节日的一天。
以前在沙依横布拉克开店的时候,我妈佩服地对顾客们说:“你们厉害得很嘛,擀毡子好看得很嘛,跳舞一样好看。”那些人一听,纷纷卷起袖子让我妈看他们肘部的厚茧和伤疤:“哪里好看?胳膊才好看!哪里厉害?劳动才厉害!”
由于还有一部分人的活计没法停下来,大家便分两批轮流吃饭。吃饭时,看到远处斯马胡力还在草地上一圈一圈单调地跑马,有些不忍心。他一定很饿了,这小子平时饿得最快。
我们一起回到家,扎克拜妈妈向我抱怨,其实三天前天气很好,大家已经做好擀毡的准备了。可恶的是,斯马胡力去沙依横布拉克买黑盐时碰到了漂亮姑娘,又跟着姑娘跑去耶克阿恰玩了两天。少了一个人,劳动硬是没法展开。紧接着,海拉提和赛力保又跑去耶克阿恰打牌赌钱,到现在还没回家……大家托人捎了口信,据说明天才能赶回来。于是劳动便定在了明天。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因为这两天一直阴着。
饭后一时无事,托汗爷爷和扎克拜妈妈在风中的草席上面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并长时间静静地望着山谷尽头。加依娜鲜艳的红头巾在大风中呼啦啦横飞。大家都很疲乏了,但劳动还没结束。只有海拉提这小子掐不住了,在草地上铺开一面花毡趴上去呼呼大睡。顶着这么大的风也能睡这么实沉。
我呢,在搬家的头两天就离开了,去县城办事,四天后才回家。原以为赶不上擀毡了,正遗憾呢,结果在耶克阿恰一下车就遇到了斯马胡力。他居然告诉我,连羊毛都还没打完!
爷爷休息了没一会儿,就上山找柴火去了。不像我们去拾柴时只背些碎木枝回来,爷爷出手不凡,直接抬了一整棵倒木从树林中推下来。我们看着它沿着高高的山坡惊天动地翻滚了一路,最后停在水边。孩子们为此欢呼不已。等爷爷慢慢下山,又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扛了大斧头走到倒木边,痛痛快快劈了起来。哈德别克和杰约得别克跑前跑后,把碎柴块运到溪水这边的火堆旁。大锅还在不停地烧水。
孩子们最喜欢的事就是滚毡了,三人一起跟在斯马胡力的马儿后面,追着滚动的草席卷跑了一圈又一圈,兴奋地大呼小叫。可是后来我也骑马威风凛凛地拖了两三圈,却没人跟着跑了。
在半个月前,这片沼泽深得牛羊都没法经过。可雨季一过,就立刻干爽多了,沼泽里被走出了好几条细细的小路。
太阳越升越高,临近中午,第二面草席也开始卷压了。这时渐渐起风,加依娜系在木头围栏上的红头巾美丽地飞扬着。正在絮第三面草席的人们加快了速度。果然,这面草席刚刚卷好,风就相当大了。整条山谷呼呼作响,散落的毛絮头也不回地向着山谷尽头飞去。
新的驻扎地离原来的住处不远,大约一公里。仍然和爷爷是邻居,只是隔得稍远一些了,两家人之间隔着一大片沼泽。饮用水是爷爷家门口的一小洼水坑,得横穿沼泽,踩得鞋子湿透,才能把水提回来。无论如何,比起过去在山顶上还是方便多了。
此时,除了压毡和滚毡的人,妇女和老人开始休息、喝茶。孩子们负责为正在压毡的人们递送酸奶、茶水。我也开始为大家准备午饭。
到了六月中下旬,大羊毛基本上剪完了。七月初我们的毡房从林海孤岛往下搬,挪到西面山坡下的一片沼泽上。之前得赶紧剪羊羔毛,剪羊羔毛得花一两天的工夫。紧接着,再打成包赶着驼队去耶克阿恰弹羊毛。弹完毛一回来就开始搬家,一搬完家就开始擀毡。从剪羊羔毛到擀毡那一个多礼拜的劳动安排得紧锣密鼓。
下午过半,第三块毡片也滚好了,摊开晾在了头两块毡片旁边。三块巨大的毡片斜斜地铺在绿色山坡上,像是也舒了一口气,像是也累了一天了,也在享受着此时此刻的“休息”。要知道,早上它们还是一大堆轻飘无状的羊毛呢。得投入多大的力量,才能使一根一根的羊毛心甘情愿地紧密纠结成块啊。
除了四季转场,四月梳山羊绒、五月六月剪羊毛、七月擀毡、八月打草等等,都是牧民们一年中的重大劳动,其中要数擀毡的场面最热闹。这项劳动的制作过程虽说不复杂,但很讲究,而且劳动量极大,一个家庭难以独立完成。于是在擀毡时节,邻近的几家人会互相协助,联合劳动。
今天的劳动算是结束了,往下还得再干两天。爷爷开始宰羊。今天宰的是海拉提家的羊,明天宰我家的,后天轮到恰马罕家。我认得这羊,白脸,六个月大。虽然当年的羊羔肉最为鲜嫩美味,但我还是忍不住哀叹:“太小了吧?”妈妈误会了,说:“嫌小的话就换个更肥的。”
尤其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整个肘关节都变形了。
却又说:“而且也不漂亮……”
本来一天只吃一顿正餐的,但劳动的日子例外,一定要犒劳大家的辛苦。除了中午的正餐,晚上还要宰羊煮肉呢。
他一口否定:“哪里有什么姑娘!”
昨天,耶克阿恰的莎勒玛罕捎来了两大颗卷心菜,妈妈让我为大家炒菜。数数人头,统共十八个人,真头疼。菜切出来盛了三大盆,好在煮肉的敞口锅也蛮大,锅铲也够结实。卖力地搅啊拌啊,倒也能翻匀(要是多几样菜色就好了,一样炒一盘,不至于一炒就一大盆)。但大锅菜不比小灶,最后根本是煮熟的而不是炒熟的。尝一下味道,快要落泪。但端出去后,大家还是吃得高高兴兴。
我问斯马胡力:“那姑娘真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