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杀
“好了,孩子。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在山坡遇上的牧人告诉我们这里是女女梦勒族、睡泥族与咩兀族分布的聚落。但待我们靠近他们的部落,在那些通红脸颊毛孔钻藏蠕动着高原寄生虫的孩童们簇拥跟随下来到他们首领的帐幕,迎接我们的是三个骑在马上,一身西夏贵族武士打扮的男人。我们像在镜子中看见自己。为首的那个戴着冷锻黑铁起云盔,一身锁子甲、腰配马刀;另两个则戴着狼头盔,一人持弩腰间配驼皮镞袋,另一人则擎举长枪。他们连胯下的马鞍都是无比讲究,只有党项贵族才配拥有的鱼龙纹雕鞍。我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他们是我族党项人了。但他们却自称是吐蕃族,而跟在这三人后面的十几个骑马武士,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吐蕃人打扮。
一直到我在睡梦中总是找到途径走进你这间旅馆。
他们用接待外国使节的最高礼仪,那个首领骑在马上,文绉绉地用吐蕃官话发表了一番欢迎但质询我们来意的华丽演说。也许是我们这一群人像从地狱冲杀而出的可怖模样惊吓了他们。虽然我们灰头土脸,甲冑残缺,人马疲顿,但我们的装束和他们祖先最恐惧的传说里,鲜衣怒冠如噩梦中策马而出屠杀他们族人,并以漫天繁星坠落之火矢将所有谷仓、马厩、帐幕全焚烧一空的西夏幽灵骑兵完全相同。
一直到我遇见了你。老人对男孩说。
我代表我们的骑兵队向那首领致意,尽量说得不卑不亢。我隐约理解他们虽是我同族羌人,但早因远在我西夏帝国疆域边界的暧昧处,可能早在几代祖先前便已归化吐蕃,或是像蒸腾的迷雾,变幻莫测,西夏远征军来即自称党项,宋军镇戍部队入驻则自称汉人,如今吐蕃势兴,他们又换上吐蕃牧民的服饰和信仰。但我告诉他们,我们只是可怜的流浪游魂,我不敢让他们知道西夏已经覆灭,如此他们可能毫不忌惮帝国骑兵之后的屠村报复,将我们这一队落单的孤儿悉数袭杀。但我确定我们的族人可能正是他们其中每一个人的杀父仇人或杀祖仇人。自李元昊扩张帝国版图的这两百年,北方腾格里沙漠,南及祁连山,长征猫牛城唃厮啰,西灭甘州回鹘,哪一块岩石上没涂上被我党项士兵逐杀而留下的各族人脑浆和鲜血?
天黑前我们追着兀鹰沿溪在山阴高地找到一个冒着炊烟的落单羌民帐幕,那户人家一共父子二人加一媳妇和一头牦牛非常可疑地独立生活着。我们按例杀了年轻的,留下老的,一群被孤独与愤怒冻冷了腰子、牙关打战的着甲战士轮流好好地把那妇人蹂躏了一场。那整个过程,那个老人只是张着结满糊屎的盲人眼洞茫然坐在一旁吸着烟杆。我立刻知道这小老儿是头老淫羊,他和他儿子共享这媳妇。我坐在他身旁,抽了两口他递过来的烟杆,问他是哪一族的。他先装聋作哑,用一种混杂了啰啰羌、狼莫羌、吐蕃语和古汉语的动物噪音迷惑我,待我将腰际佩刀丢在他脚边时,他才阴沉沉地用汉语告诉我,他们是姆米族的。这我倒第一次听说,姆米族?我说是吐蕃的一支吗?他说不是,他说沿这条山涧往上游走,一个山坳一个寨,那些坏家伙全是吐蕃人。吐蕃人脏,这条溪水就被他们弄脏的。我说那是汉人喽?他又说不是,他说顺着山涧往下游走,一个山坳一个寨,我们之后就会遇上,那全是汉人,汉人卑鄙又阴险。他们爷儿仨避在这,就是怕跟汉人打交道,汉人总骗人。我说非汉非蕃,莫非这荒山之境,就你们这一帐三人是姆米族?他说是,但不是三人,是他们父子二人。那女人是个妖怪,是从汉人寨子逃来这的。她是毒人猫,专在水缸里下毒,本来我们这一寨有十几户人家,全给她毒死了。他说大人,求求你们把这娘们带走吧,你们杀了俺孩儿,这世上就剩我一个姆米族了。
这只是那一连串诅咒之夜的前奏。
接下的事我不必细说,我们的小伙子宰杀了他们的牛,肢解烤食了,踢翻火种,皮囊里盛满帐里抄出的青稞酒,不理会老头的哀求,将他衣衫不蔽体的肉白媳妇留给他,离开上路。
另一次,我们的马匹在一片穷山恶水、巴掌纹路般的半干涸溪流和砾滩间迷了方向,它们沿途睁着黑不溜秋的大眼目睹我们寒脸抽马刀宰杀它们腿软屈膝不愿往前的羸弱同伴,但这时它们烦躁且神经质,怎么也不肯听令前进,左右甩着庞大脸庞边的辔口,像有成千上万只黑蝇盘旋追逐着它们,并钻进它们耳朵和鼻洞。我们之中经验丰富的横山战士们提醒大家小心中伏。但在这片金黄落叶漫天飞舞,孤狼悲鸣如死后之境的荒林里,真有哪一只部队肯耐心埋伏于此守候我们,恐怕也只有冥王手下的骷髅骑兵了。但那样不寻常的,座下坐骑与眼前景物全被一种摇窜的纷乱裹卷进去的阴惨处境确实让我们心慌。墓地间树林间有一道人影快速移动,除了我年纪太大没配弓弩,几乎马背上这群杯弓蛇影半人半鬼全张弓抽矢,一霎时群树像着了火金光炸射让人瞳孔蜷缩,第一个发狂提马刀冲进树丛中的小伙子却发现至少三十支箭镞插在一对母子金丝猿的头颅、眼眶、张大的喉咙、胸膛、肠肚、手掌上,这倒证明了我们这支党项骑兵若非落入如此倾族覆灭境地,是怎样效率精准的杀人神器。但误杀了母子猿猴确实让原本弥散我们心中的不祥阴影更形扩大。弟兄们沉默地从那被射成血窟窿的蓝脸神祇身上拔回各自的铁棘箭,对上面啐口唾沫。
但第二个晚上,我们人疲马困,又来到一处父子加媳妇三人独守的羌寨。我们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还是杀了那丈夫,把转身逃跑的妇人扑翻在蕈菇密长的烂柴堆上,撕碎衣衫,轮流像公马用门牙啃着那白团团的乳房。我同样和一旁呆坐的父亲抽烟闲聊,他一样告诉我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姆米族,往上的寨子是又懒又脏的吐蕃人,往下的寨子是又诈又坏的汉人。他这媳妇是异族,是汉人派来潜伏在他们寨里的毒人猫。他求我的弟兄把这妖物披上马带走。但这老头和前一晚那瞎眼老头,长得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呵。就连那地里微弱呻吟被我们上身齐整锁子甲下身精赤圈腿如猿猴的党项男人们乱抖乱晃压着的白色女体,也像昨晚同一个媳妇儿像同一个描花样子剪下来的形貌。
第一,为何我和身边这些哀愁、恐惧、身上已无法遮掩发出羔羊被宰杀日曝后那种世上无与伦比的恶臭,这些同伴,我们日复一日地骑在马匹上——请相信我,那每一瞬刻的“我们待会就会被蒙古骑兵队赶上,他们懒得用我们宰人如宰羊的割喉方式,在后面放弩就可以把我们解决”之恐惧绝对像逆流烧灼的胃酸一样真实。我的背脊长期暴露在这种将被某一金属尖锥刺穿将中空脊骨锉断,脊液如女人的奶汁喷洒在这片垩土之期待,变得像回鹘女人的大腿一样柔嫩腴滑,泛着羊奶头一般的粉红色一有时我一停下怀疑这件事,奇怪我脑海便立刻浮现我们裹着毛毯围在火堆前,吃着糌粑喝着马奶酒和吐蕃女人们调戏、跳渎神之舞、野合这一类休憩、中断的场景。好像我们并不总在无休无止地逃——等待那作为党项一族整首史诗最后一章最后一段最后一行最后那个字,被才思枯竭、哈欠连连的目睹之神给终结。
当天晚上,在首领的帐幕里,摘下了头盔的那个男子(他虽然已是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但在我眼中根本是个小后生),在火炬摇晃的明亮和暗影中,忧愁又迷惑地向我揭露了他确实是党项羌后裔的秘密。我们席地坐在吐鲁番工匠用秘色矿彩绘上坛城十三层宇宙的氆氇织毯上,描金矮几上堆着孜然烤全羊、羔羊、骆驼肝和切成条状的牦牛肉千;瓜果、葡萄、干果、胡桃;他且用金杯盛葡萄酒,用耀州小瓷杯盛马奶酒,在几番文雅劝饮而大伙略现醺意(天啊,我们有多久没有喝到这样奢侈而精致如丝绸的酿酒)后,干脆吆喝下人拿出皮酒囊,让我们这些习惯马上痛饮的武士畅饮他们喝之不尽的青稞酒与酽酒。这批酒的酒质较粗糙,但入口烧喉,反而投我们那经年干涸久未吸吮酒精的胃囊喜好。但真正让我一入口咀嚼即几乎泪下,深慨人生若梦、今夕何夕的,是他特别让自己妻子端上来的一盘荞麦饼。那可是如假包换的西夏美食哪!我们党项人有一句话:“回鹘饮乳浆,山讹嗜荞饼。”山讹就是横山党项,也就是李元昊征战天下最亲信的横山羌兵啊。从此处看,此人不仅有党项血统,其父祖可能还大有来头,和我们这一支西夏武士有极深之渊源。
譬如说?
酒足肉饱,我的同伴们还在猛灌那洗净他们这许久来所有恐怖、哀伤、绝望的源源不绝的青稞酒。我放下酒杯,说:
(男孩想:也就是侵入、具有自动修改程序与重建情境系统逻辑的高阶病毒软件?)
男孩皱着眉,似乎这正是长久以来困惑着他的疑团,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机会开口向老人提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想到这老家伙先发制人,先问他了。但男孩这天并不打算就他自己这边扩大这个整个旅馆或老人可以自由来去他的梦境,这一类天方夜谭或印度吠陀经或霍金宇宙大爆炸之类的大模型游戏。他想听老人说下去。
第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第五个晚上,第六个晚上,我不必多说,你也知道那发生的场景如一再重复的同一梦境:父子加媳妇三人独守的空寨,姆米族,往上是吐蕃寨往下是汉人寨,被奸淫的媳妇儿是毒人猫,整件事过后这老头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最后的姆米族了。我不知道除了我,我们骑兵队里有没有人发现这诡异古怪的处境?
噢我是说,你总会在这儿的这间旅馆。
老人说:有一次,我们垂头丧气地穿过一面布满白骨如砾滩的缓坡,突然走进像图画般的一片平原,眼下的湖泊像天神洒落一地的大小绿松石,在寒冷透明的阳光下发出璀燦的宝蓝光。湖边林木丰美,聚集着数万头的牦牛、黄羊、骆驼、马匹;湖心小岛则如云霞流涌至少有上百万只水鸟扑翅起降。
男孩说:这间旅馆并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