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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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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里头最有见识的巫师说:那些黑影子,就是“白弥大夏国”、“白高大国”存在之前,一千多年前即在这片神弃大地上痛苦找寻被吐蕃人在经辩中骗去了的人的身体和人的声音。

男孩问老人:为什么要把那些人杀光呢?那是男孩第一次在梦中出现这么强烈的情感,他说:真是可耻。你们不正是从那个被蒙古人屠杀灭种的噩梦中快马加鞭逃出吗?为何在这一群伸开双手欢迎你们的人们的脑壳,用铁刀劈开另一场屠杀噩梦的入口?你看看你把这个噩梦带进我的梦境里来了。男孩哭泣起来。

一路上,像镶钻的阿尼玛卿雪山棱线,远远可看到一列半兽半人的黑影跟踪着我们,不确定他们是监视或巡狩,但他们的脚程怎么可能如此好?他们的地盘怎么可能无边无界?我们一路疾驰,遇马队则杀人劫马,我原以为翻过某个山头便可甩掉他们,不料在下一个休憩处,你又会看到,远远的,像被我们的马蹄甩落在人间尘土上的影子,不甘心地,畏畏缩缩地,排成一列,出现在远处的山棱线上……

老人说:但那正是整个这一切(我在你梦中所讲的所有:西夏王国的覆灭,最后一支骑兵队的大逃亡、灭种、我曾历历如绘目睹的那个和真实世界完全颠倒相反的文明)最让我困惑不解之处。

我们终于变成不是人类的那种东西了。

老人说:有时我盯着河边那些穿透牦牛白色头骨或被占卜过后烧得焦黑的羊髀骨而蔓长的青草,在刺眼的阳光下发出妖异的绿光。但我细看时发现每一茎草独立去看时,其实是一种介于枯黄和透明的白灰色,它们是被前一茎草的影子叠映成后来的颜色。于是我便发怵着慌起来:会不会我这样痛苦却又安心地挨靠的这一群“最后的一队西夏骑兵队”,没有人记得是谁在指挥下令,却不断穿花拨雾地,一层膜穿过一层膜的诡异景色,其实只是正在两百年前,某一次我还是孩童时,被传唤去寝宫和李元昊试弈时,被野利氏或没喀氏找巫师趁君王打盹时由鼻腔植入他脑中的一枚蛊蛹。

我告诉他我两百岁了。

我们恐惧地举起那些锯刃已锈裂如梳的马刀,利用雪域日照的反光,挥舞地朝它们那边咆哮威吓。

但那狡滑谨慎的家伙仍守口如瓶,微笑劝酒,日后我回想:或许他真的并不清楚自己所从出的族类源头,他的祖先们迁移至此,出于某种原因将时光冻结,却同时将他们全族在人间的名姓隐去,让他们及子子孙孙成为一支影子部落。

“也许它们不是想追讨,只是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它们当初是怎么从我们这样的人形,变成后来那副非猴非鬼的模样?”

那是怎么回事?似乎从那个清晨,我和我的骑兵队同伴喘着气,裂开的虎口提着滴血的马刀,静穆地看着遍野像烂醉如泥肢体交枕在其他同样迷离傻笑、蒸腾着热烘烘白烟的尸体。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像把宰杀的羊羔剥皮翻开那样,里面变成外面,外面变成里面。我们全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在同一瞬间我们的阴茎和睾丸全缩进腹腔里。我确定从那时开始我们便不再是单一的个人。每一个人的“我”这件事不见了,我们的“我”被某种巨大的神灵或意志给取消、收回了。那之后,我们真正地变成了李元昊无数个梦境中不断往南方奔驰的一队影子骑兵。像驿站快马加急跑死一匹马换一匹马那样接力传递的一包对象;或是从湖泊里被蒸发的水滴复在低空聚成雨云再降落回到湖中的暴雨……这一类的比喻。我们一次一次疲惫又悲伤地在某一处羌寨歇脚,那些既是我们先祖又是我们变形的不同后代欢乐又慷慨地接待我们,食物、水酒、马匹的草料和私处用檀香熏过的女人,然后我们一如以往,在第二天醒来后安静地披铠上马,放火屠村,悲惨地离开。

整个逃亡过程中,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仿佛是从身腔子里最深藏的部位(如果是女人,那个位置应该是子宫)发出悲惨的嗥叫:呜哇哇哇——

我难免疑惑:好吧就算我不再是“我”,而是那李元昊无数个梦境(或是,唯一一个巨大之梦)的其中一小部分,像百衲被里的一小块碎布,像银河星空上其中一颗流星。但李元昊的梦境未必全是这样阴惨不幸的场面吧?我们不是曾照着他脑海中的蓝图,在这片广袤大地上建立了无比辉煌的文明盛世:城池、高塔、佛经、手持笏板帽带上有缨饰或珍珠垂坠的文官、头盔上有各式神兽造型的武官、穿着华丽丝绸、高发髻的优雅贵妇,金莲花盘、金碗、金佛像、马鞍金饰、金指剔金扣边,西夏自己的窑工、彩绘雕塑寺院或洞窟的画师自己的法律、钱币、戏剧——最重要的,自己的文字、缫丝纺絹的大作坊……我记得李元昊建国之初,曾说过他要按佛经里的华丽描写,在人间打造一个仿造的极乐世界。

老人对男孩说:有时我们拴马憩息在一条不可能有人追击而到的清澈溪流边。我们全不成人形,疲惫欲死。有的人用腰际小刀刮去脸上某一只被箭穿碎的眼窟窿里白糊糊的脓和幼蛆;有的人生火烧马刀,嗤嗤冒着臭烟把已腐烂黏附在发黑骨胫上的沾血马靴,像突厥人切沾酱烤羊腿那样人骨人肉马靴血块不分一条一条切下;有的前额剃发处被马上如梦游夜以继日的风切,额角向上翘起额中央凹陷,似乎在这样的迁移中,肉眼可见已变形进化成志怪中的魍魉……

老人说,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便起身将全身甲冑武装穿戴整齐,走到帐外,发现远远深紫色的山棱线上,那些先零羌的黑影已在晃动。我站在一堆熄灭的火堆前,为着将发生的宿命心里悲伤不已。全部落的人都因昨晚一整夜的狂欢纵舞而酣熟地睡着。甚至有几个我们骑兵队的年轻小伙子就搂着白条条赤裸的羌族女人躺在醉倒的人堆里。有一些小黑猪在横七八叉的人体间拱鼻子,想找出一些剩肉残羹什么的,我走回帐幕,把我们骑兵队那个实际是领袖的年轻人摇醒,他睁开眼看了我一晌,马上明白我的意思。他连着装都不必,这家伙是穿着甲冑入睡的。于是我们二人走进那首领的帐幕,全部的人都睡死了。躺在他身旁那穿着吐蕃丝绸的他的妻子先睁眼,我们不等她张嘴尖叫便伸手将那柔弱美丽的喉骨捏碎。然后拔剑把那昨夜热情款待我们的男人的头砍下。我蹲下来,看着地毯血泊上那颗党项男人的头颅,心中像杀了自己亲生儿子一般忧郁。我对着头颅说:我必须杀你,还得把你用我们党项精血和这些羌人繁衍出来的后代悉数杀尽。因为蒙古铁骑随后将至。你的西夏人脸孔也会让你的杂种族人们被蒙古人屠村。重点是:我们要把这夷为灰烬,不让蒙古人马在此补给。那像一个最恐怖的游牧民族禁忌:你不能用那些猪只的尸体,搅碎了混了谷糠去当它们孩子的饲料。我们把全体骑兵军叫醒,跨鞍上马,在神明被某种嫌恶情感下打了一个时光停顿之嗝的昏茫晨光中,展开那场大屠杀。

“那它们是盯上了我们?”我说:“怎么可能?如果它们是白马羌,那是我们党项羌的先祖哪!怎么可能有祖先的鬼魂跟子孙追讨形体这种事?”

那些羌人(我们的祖先、我们的杂种后代)发出一种猪只般的巨大喘息。我们的枪尖戳进那些不断冒出粉红色泡沬和邪异吐蕃语经文的胸膛里;许多女人、老人和小孩们是在跪地向长生天祷告时被我们的马蹄踩碎头颅;年轻一点的武士一手抓缰绳,下腰至马腹等高,手挥马刀像收割麦子那般砍得满天人头乱飞;原先如白银镜面的湖泊被染成一池浮着厚厚油脂冻的大血缸。我们的骑兵队在一大片人体森林中左突右冲,慢慢地,金属刀刃砍进人体肩胛、后颈骨、尺骨、背脊的真实感模糊消失了,刀刃像过长的指甲卷曲成藤蔓;马蹄陷进旷野堆起到人腰高的无数滑腻肠子里,偶尔可听见马腿骨折断的脆响;我们仿佛困在这大量发生的死亡乃至于离死亡意象何其遥远之肉体肢块的泥沼。屠杀刚开始时,被杀者像被孤立的个体,远远近近发出嚎叫;但杀到后来,被杀者和杀人者同样筋疲力竭。这时你感受到每一个被劈成两半的人体不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且属于整个全体。刀一砍下,旷野上挤成一团的整体便发出一声模糊呻吟。那竟像笑声。这可怪了,马背上砍人的,满脸是泪;地面上被屠戮的却被一种恐怖的笑声所控制。

那就是传说中的白马羌和先零羌哪……

如果有地狱,一定是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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