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签师
他说他大学时曾想杀他爷爷。
图尼克二号说,另一个关于他年轻时伤害过的女孩的故事:那时他初到法国,语言不通,住在巴黎郊区一个小镇,之前在台湾的一切恍如烟云幻梦:女友、工作、家人、租在台北某一条街道巷弄里的宿舍和那房东老太太(图尼克二号说,他出国前一天,才匆匆忙忙到那宿舍将所有的书、衣服、棉被装箱打包,托运回南部老家,老太太送他出来,在阳光灿烂的马路边,用北方口音说:“某先生,我们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他心里充满被拋掷到极远异乡的孤寂、恐惧、自怜,和一种说不清楚的,年轻小兽被丢进水池,泅回岸上,将一身湿毛上水珠甩洒的自由欢快。
他爷爷总爱对那些不在身边的女儿说,我有一块地在哪里,是将来要留给你的。我有一份遗嘱在你阿兄那,里头有一笔钱,像他在那个洪秀全创立的教会里全身痉挛的圣灵降临。天国的允诺。他在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看穿他了。
像那些传说中自杀者的鬼魂,永远被禁锢在死亡一刻的无数次回放。在那梦中之梦的恐怖颠倒世界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感受到内脏爆裂、肌肉被冰冷割开、骨头折断、血浆滴流的剧烈痛楚。但时间钟面上的秒针始终颤抖着未往下一格跳。在那时间的无重力世界里,他像迷失在一条挂满超现实画的走廊,或是走进以死亡为魔术的马戏团,在他的那一瞬感受里,他得永劫回归地体验着人类亘古以来,各式各样的死法:磔刑、上吊、凌迟、火烧、在河畔下水道被不良少年刺死。在医院急诊室被手术刀切开解剖,被车轮碾毙,在恐惧中活活被拳头打死,中毒时喉头灼烧紧束,溺毙前肺囊里涨满污水爆炸而喷出鼻血的那一刻……像反复重奏的赋格曲,他“永远无法达到真实”,甚至永远无法让时间推进一格,真正地死去(把那无间地狱般的痛苦结束吧)。
图尼克二号说,他对他爷爷的死亡只有一个心得:“总算死了。”
他邀请她们一道去书上介绍的餐厅“品尝法式美食”(“非常贵!我忍痛刷老爸的信用卡。”),大约两三次之后,他(其实也许是她)便技巧地将那作陪的高个女孩摒除在外了。图尼克二号说,如今回想起来,即使在我和她单独约会吃着那些昂贵美食的时光,我也完全不记得我们之间到底聊了些什么。在她的眼中,我或许是一个家境尚可、正在攻读博士的上进青年,但是我根本处在一个“精虫灌脑”的着魔状态。女孩关心的事物,她谈论事情的方式,说实话皆让我焦躁不已。那真是乏味到极点。但我仍旧是尽量摆出一副优雅且对所有话题深感兴趣的模样(“天哪,我在那个画面里,真像个恶魔。”)。
像贝托鲁奇《末代皇帝》里慈禧驾崩那一幕,太监探她的鼻息,无有哀恸与恐惧,只是确定慈禧真的死了。这个权力老人终于被死神拔走了。他的心神整个荡下来。他记得他的外祖母在死亡前许久,变得像个小孩,连离开床都不想。他爷爷的死,却以一种非形容上的萎缩或崩坏,反而像他父亲签诗柜里那些极简、时光压缩的蒙暧诗句。他爷爷的死同时启动了他某部分的死亡。
那些粗壮肥大的美国观光客和法国欧吉桑之间,一个身躯、脸孔皆纤细柔美的台湾尤物!他抓了个空档凑过去,装腔作势地用法文问她们从哪来的,女孩们也紧张又拼凑地用法文回答(图尼克二号说:“双方的法文都非常破。”),没两三下,便露馅干脆用国语哈啦起来……
从那四张以那位表姊夫不动之脸为定位点的照片开始,他的血裔亲属们,他的姑姑们、堂哥堂姊表哥表姊们、他祖父的女儿们和她们的儿女们,有两个从台北赶下来奔丧的女儿,棺木前哭得近乎晕厥,那道教式的夸张演出,使他爷爷冷面笑匠般一手替自己安排的极简基督教葬礼变得像载歌载舞的歌舞剧。感伤喜剧。《修女也疯狂》之类的。
那个往事对女孩的伤害似乎很深。她在车上断断续续哭了半个小时,这过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想不出停止她这样哭泣的方法,而她也像上瘾了那样哭着,后来他提议带她回住处,一进了房,女孩躺在那张双人床上,仍是专注于伤害往事地哭泣,图尼克二号说:那是一种极纯净形式的哭泣,几乎已没有精神层面的东西,而像是停不下来的打嗝或咀嚼东西。女孩就这样又哭了四五个小时。
(图尼克二号说:“我那时完全不懂,她这番告白,竟就是日后我同样重复之于她身上的,一个预言。”)
“四五个小时?”图尼克匪夷所思地大喊:“那这四五个小时你在做什么?”
另一次,是在他的车上(他在法国买了一辆破烂二手车),女孩突然诉说起她在台湾的一段感情。或许是他仍处在一被她华丽容貌迷惑,乃至喑哑、无法集中意识听她的内容,或许是女孩抽抽噎噎口齿不清,他竟然记不得她说的所有内容。似乎是她在台湾时,有一个交往多年的男友,那似乎是个小开,因为记忆中似乎她曾描述陪那男友去高级俱乐部打高尔夫球之印象。而她和那男友始终没越过肉体关系的最后防线(她是在表明自己是个乖女孩?)。但后来男友劈腿了,两人谈判之后,男友允诺两人尽快结婚,交换的条件是她答应“给他”(天哪!多蠢的情节),结果那个家伙上了她之后,仍继续劈腿,且慢慢疏远她,更别提那水中倒影的婚事了……
图尼克二号说,你别骂我禽兽,我在那个像梦游般的过程里,一直想着如何把她的衣服剥光。事实上我也把她的衬衫纽扣解开了,她也没理会,我且把她的乳罩往上翻,然后着迷地啜吮着她那对随着抽泣而优美颤动的乳蒂。她会在许久之后才发现,说:“你在做什么?”把我推开,把乳罩调回,扣子扣上,然后继续哭。我则在蛰伏了一会之后,再继续一粒粒剥开她的纽扣……
图尼克二号说,啊,那女孩真的很美,像……像丽芙泰勒,穿着牛仔裤的丽芙泰勒。一开始,是他报名参加一个干邑小镇酒窖参观团,女孩和另一个高个儿女孩挨在一起,试喝时拿着酒杯吃吃傻笑低声窃语,那时他就想把她上了。在
葬礼结束后,那个哭得晕厥的姑姑说:“十几年前,阿爸有一份遗嘱在阿兄那,说有一笔钱要留给我。”
图尼克二号说,女孩极美,也是从台湾赴法,但只是在那读语言学校。那个年代有一些这样的女孩,远赴欧洲游学,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拿学位。一开始也没做好语言准备,只是为了,“生活在他方”;为了逃避小岛原来沉闷,无有变化可能的家族角色;或是为了治愈一段伤痛的爱情……但是她们到了异国,却又拋却不了从那岛屿养成了保守、缺乏好奇之性格,生活的动线单纯地缩限在出租公寓和语言学校之间,朋友圈也赖在那四五个同样是台湾去的女孩,没有交往法国朋友,所以语言的进步极慢。性生活也像教会学校女中学生一般保持在零度……
图尼克二号说,像普鲁斯特的一个小说,男主角进入一个上流社会的酒宴,最后,见到一群人,发现他们都变形成怪物的模样。鼻子上长了一个瘤,眼珠从眼眶暴突而出,或是嘴裂开至下颔可以看见喉咙的深洞。但他们觥筹交错,嗡嗡谈笑,互相对彼此脸上的丑怪变貌视而不见。
图尼克二号是个擅说故事之人。有时图尼克以为他在说一个色情故事(我很习于聆听同辈友人诉说他们无法让身边人知道,却像长程轰炸机悬挂于机腹、无法拋卸,“发生在当年”,一段光怪陆离、充满眷念怀想的色情故事),但之后的谈话气氛会不知不觉被他带引至一忏情追忆,逝去年代的物件、街道、光影、周边人等,以及那个被伤害而脸孔涂上炭笔阴影线条的女孩,全像在外层空间流浪的小陨石群和宇宙垃圾,被他叙述时的封闭于“现在时刻”的太空舱之重力吸引,从四面八方漂浮、包围而来……
事实上,对于那一个黄昏的记忆,他奇异地停留在女孩专注用一把菜刀切着芹菜的“恰,恰,恰”的脆响(那顿晚餐,有一道菜,便是在那异国极难买到、吃到的台湾风味“沙茶芹菜炒鱿鱼”)。后来他在餐桌旁抱住女孩,手探进她的牛仔裤间缝,在那女孩柔软的小腹和丝滑的内裤间,突然像被截断的、伤害的预兆,摸到了一丛触感突兀的,粗硬的阴毛。
图尼克被图尼克二号描述的这个荒诞、滑稽又悲惨的画面逗得哈哈大笑,说:“你这个禽兽。”
那时,他便从心底知道这女孩他上定了。
图尼克二号说,不,真正让我难过的,是我后来确实成功地上了她,而也如她预言地遗弃了她。这几天我想起那一幕,难过的是,是怎样的伤害可以让一个身体那样不间歇地流泪并颤抖四五个小时。而我竟在之后复制了一次那伤害。
女孩第一次约他去她的赁租公寓时,有一个情景令他印象深刻,当他依约走进她房间时,女孩躺在床上像欲罢不能地读一本书。她说你等我一下,我看完这段。“(是什么书呢?罗曼史?武侠小说?少女漫画?)然后女孩起身,在一旁的炊具开始料理晚餐,他便坐在那张双人床上看着女孩美丽的侧脸,以及她将长发挽成髻那露出的耳垂和后颈(图尼克二号说:“像雷诺阿画里的少女。”)。他顺手翻起摊开在床上的那本书。“哦,你在看书啊?”女孩不当一回事地说:“是啊,我无聊的时候喜欢读点书。”什么书呢?他一看:是卡夫卡的《城堡》。图尼克二号说,他当时差点抱着肚子大笑(“那和她平时谈话的内容,和她墙边书架上少得可怜的一些烹饪书或仕女杂志,都……都太不搭轧了。”)。女孩一定听到他按门铃时,匆忙把灯调暗,抓起那本不管是特意去买或向女伴借来的卡夫卡,翻跳上床,假装入迷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