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签师
若问婚姻并问病,别寻来路为相扶。
第二年,他又收到那样一大叠笔记,一整年,每天至少一千字,密覆回绕着“那件事”。日记里的他从第二人称变成第三人称。加入了各种虚构的人物和猜臆的情节。“他为什么会把我切掉?”似乎从时间按停的零点,自顾自长出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啥?这是啥?再抽!)
事情倒转过来了。他心里浮过这个想法,像拙劣的模仿,女孩用他从前写给她那些情书的语气腔调,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本日记。
奇怪是他那时亦不知如何对应这个无端冒出的陌生人,便让他灰溜溜从身边走过。
那时,他常常骑着机车在马路上,瞪着前方的小货车尾巴,想或许就这样催油加速撞上去死了算了。他每周皆坐火车下中坜去和一位女精神医师会谈。他被诊断为中度忧郁症,像那些病历报告上写的:能量过低且长期疲倦;失眠或睡眠过多或昏昏欲睡;社会孤立;注意力、记忆力和思考能力涣散瓦解;体重降低;失去对所有活动的兴趣和乐趣;针对自我的愤怒和遗责……所有的病征都具备噢,简直像一具供精神医学科实习医生们准备会考而全身贴满提示小标签的活体标本。
图尼克二号说,所谓的“黄金体验”哪,就像那些签诗无法以气势汹汹的未来预言所涵盖住的,神的苍蝇复眼啊。因为感受力像穿梭蜿蜒、四下缠绕的藤蔓植物,以强大的穿透意志,击破那些界面窗框的玻璃,那些敏感且覆上薄薄一层须毛的叶片,像绿色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旋转运动,舔食、吞噬、缚住、榨挤出“别人的禁忌房间”:别人的梦境、别人的恐惧、别人的恨意、别人的回忆、别人的痛或欢爱之瞬……
图尼克二号说,我对你回忆那段时光,并不是……并不是像那些家伙充满追逝感伤口吻地炫耀年轻时某一段淫荡狂欢的荒唐岁月。像昆德拉笔下的“奥运体操时期”那样无声、诗意的肉体森林性冒险。而如今却像海狮,慢速、忠实,无有好奇心地守候在现在的妻子或小女朋友身旁。这些故事通常会附赠一个曾被负弃、伤害的、面容枯萎的昔日女孩图像。不,我只是想从一口干枯的井里,悬缒绳桶下去,从那个无有感性能力,无有同情心,因之也恍惚如爬虫类无有记忆,像活在一张幻灯片的雾中风景里的那段时光。
像他父亲面对那一张一张签诗时的胡说八道,那些遭逢困阨、慌急迷苦者的脸,他们等着几句无有感性、无有细节的趋吉避凶的诗句。神的语言。月下追韩信。访旧半为鬼。孙悟空过火焰山死绝。
有一天我死了以后啊……
“你已经哪里都去不得了……而且……你绝对永远无法达到‘真实’。”
那个二姑姑那次从台南开车上嘉义,家里无男人,气势汹汹直入后厅,像Z频道上那些穿荧光紧身衣头戴面具做戏互殴的美国摔跤选手,抓起他母亲的头发就是一顿死揍。先用拳脚,之后打得兴起还抄起一旁的雨伞……
但是“黄金体验镇魂曲”却将之放逐在时间之外的,永远的漂泊流浪。他对克里姆王说:
他在台北接到电话,愤怒得在街道疾走。找到一个路边公用电话亭(他记得把一枚铜币塞进那投币孔的手指尾劲),是他爷爷接的,他在一种高烧亢奋的情感下对着电话那头的老人高声痛骂着。街道上的行人的脸却像在一幅黄金光辉而焚烧旋转的油画中静止变黑。
那时他已不知换过第几个女友。第五年,这个“寄日记”的行动停止了,女孩才正式离开他的人生。
第五十四签 马超追曹
“她疯了。”他想。
梦中得宝醒来无,自谓南山只是锄。
第三年、第四年……他都在生日那天收到一份这样的像年鉴报告的厚厚日记,故事的版本已变成她为了另一个男孩将他遗弃的忏情自白。
克里姆王说,除了我之外的所有时间,都飞逝吧!!在那个近乎瑜伽的神秘静观时刻,只有他可以在慢速中预测到所有人在未来的运动轨迹。所有将会发生的事对他而言都是已发生过了。他说:“真实的顶点,就在我的能力中!”
他爷爷在电话中非常安静。仿佛虔敬地聆听他口中涌出的那些(圣灵降临?)秽语和诅咒是《圣经》里奥义且时间重复必将降临的预言……
他无法记起自己在那段时光,每天写给那女孩的那些信的内容,是否就像个机器人的日志,每一封信先列下三件今天让我不开心的事……然后再自说自话对这三件事进行分析阐述?
他随意走进一家体育社买了一支球棒,搭国光号直下台南,那个二姑姑开的委托行(那一路上他脑袋不断回放着将要发生的画面:那个妇人的头颅被他的球棒连续挥击,打得粉红色脑浆迸流,且眉眼鼻梁凹屈成像用手捏扁的可乐铝罐)。但站在店门口,他们却拉上铁门,他在外头气盛大喊,且绕着那屋子的防火巷巡看黑魅魅的窗内。过了约一个钟头,才从店后面走出一个上身赤膊、一脸惶急的年轻男子。
世界的光度被调暗了,他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在他不知觉的状况下,把他脑前额叶某一小块脑质给切除了。那个女医师要他每天记录三件自己觉得最不愉快的事,然后再就这三件事各自提出一段(强迫自己去想)较正面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