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签师
主要是,布隆森林,那个左川遗弃女孩残骸的布隆森林。
他爷爷总会像个虔敬的学生,从口袋掏出一本很小的笔记本,戴上老花眼镜,用极小的字在上头写着:“民国几年几月几号”、“圣经第几章几节”,他想伸过头去看看写些什么,却发现他几乎总在写完这两行小字后,便关掉电源头垂下开始打盹。这时会有人轮流上去台前证道,轮到我爷爷时,他会像之前这段打瞌睡的时光完全不存在一般,精神奕奕地上台,说了一堆什么我阿嬷从信教后,病全好了可以下床行走的神秘证道词。
图尼克二号说,就是那个塞纳河贯穿其中,河流在森林中央拉宽岸弧变成湖泊,湖中且有小岛,一如莫奈名画《布隆森林的赛马场》,或如普鲁斯特从斯万夫人家走出眼见那片像一万匹雪鬟绿马在欢腾蹭踢之瞬被仙术凝固,阳光一折射进这座变幻各种繁复色差的叶片迷宫,便困在其内;林间小路或有迷途野马自眼前疾驰而过;或有巴嘉戴尔花园的玫瑰花季;或可在林间稀薄日光中,看见乳房和臂膀如冻奶酪的裸体妇人;或如那些Dior在森林外围的高级订制服发表会,在马球俱乐部鲜衣怒冠、衣香鬓影像画中人一样幻美不实的高级名模、上流名媛们……那样一座布隆森林。
图尼克二号说,他出生那年他奶奶中风一直在床上躺到他十七岁那年死去,葬礼当然是用基督教仪式,但他常迷惑,他奶奶的灵魂究竟会走去基督教的天国?或是道教的天界?那是一个极爱搞“圣灵降临”的团体,他小时候被他爷爷牵去教会,里头的人全互相称呼兄弟啊姊妹啊,众人入座后,牧师便开始起乩,然后一屋子的人便像集体嗑药一样陷入一种上百人的歇斯底里。牧师在坛上用台语讲道,底下有一个人用国语应答。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一日,在巴黎的日本青年左川以诚,邀请二十五岁的荷兰女同学哈特韦尔到他的寓所一起朗读诗歌。当哈特韦尔在客厅大声朗读时,左川在背后向她开枪,并在奸尸后吃哈特韦尔的肉。
图尼克二号说,他带了照相机,在火葬场,说:“大家拍个合照吧。”丧礼结束后的家族合照,一共拍了四张,那天的天光非常明亮,四张照片拍摄的间隔常在哄劝那叽叽呱呱的松散妇人们凑近一点看着镜头……照片冲出来之后,他发现一个古怪的家伙,那是一个表姊几年前嫁的一位警察,这四张照片,每一张里的众人头总有人低头或侧脸跟旁边人说话,连续比对细看下来像慢速特写一团即将四散炸飞的鸦群。只有那个警察、那个表姊夫、那张雾白如死神的脸,从头到尾动都没动,完全四个像印花一样相同的表情,他的脸成为一个定位点。
左川将已被剜去胸部、大腿肉、腹部及部分内脏的残余尸骸弃置于巴黎近郊的布隆森林时,被一对晨跑的老夫妇发现,旋即遭到逮捕,警方在他的租赁公寓厨房炊炉上发现一锅人肉火锅,并在冰箱里找到已薄切成沙西米的生人肉片。左川承认已熟食生吃这位美丽少女的部分身体。但法国的法律在一绝对理性的逻辑下,无一法条可以就“食人肉”判处足以相匹之刑责。左川被认定有严重精神病,在精神病院被关四年后,法国当局因经费短绌,遂将他引渡回日本。左川一踏上日本领土,即因国内法无效力追究国民于海外之犯罪行为,立即重获自由。那几年间,这位食人魔成为日本低俗综艺节目上最受欢迎的谐星主持人和美丽的兔女郎们让他表演吃人肉的虚拟场面,然后拿充气大锤子打他的头,或在那假人肉里加入大量芥末,让他表现出被辛辣呛得一脸痛苦的神情。
在各层楼逛逛走走,人多阳气重,可以把身上带的丧葬气散一散……
从电视画面看去,那家伙完全是个内向、表情呆滞、笨拙无幽默感之人。
第一百十三签 三藏被红孩儿烧
一年之后,他收到一大叠笔记本,是那女孩,每天一篇,写了一整年的日记,内容全环绕着“他为何会将她遗弃”这件事,分析、疑惑、自问自答、笨拙而努力地描述自己是怎样一个女孩……
命中正逢罗孛关,用尽心机总未休。
年轻时的图尼克二号决绝地把这段感情(或疯狂写信这件事)切掉,像从一场高烧热病中痊愈,他恢复了一个大学生该有的生活,重回教室上课,积极准备转学考。女孩零星来了几次信,他拆都没拆就扔进字纸篓。后来他甚至“真正地”交了一个正常定义的女友……
作福问神难得过,恰是行舟上高滩。
主要是,在那场仪式里,图尼克二号说,我爷爷的葬礼,我无法清楚描述仪式的每一处细节,像高转速播放的影片:加长型的凯迪拉克运灵车;基督教的习俗是人一死马上火化,没有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出殡诵经那些佛道教的玩意;我去看了我爷爷的遗体,他的头枕在一片缎面白布中,整张脸的中心变成一个化妆师修补过度变得滑稽不已的鹰钩鼻,嘴凹陷消失在鼻翼和下巴之间,可能因为假牙塞不进去,头的一旁放着一只鼓起的信封,上面用麦克笔写着“牙齿”两个大字……在那个野狗如梦游者四处游走的火葬场,爷爷的棺木一推进去烧了,因为没有过火烧符或洒榕树叶浸水这些民间驱除阴秽的小收尾动作,大家心里都慌慌的。有一个二姑姑还建议大家,不要直接回去,先驱车去百货公司,
他且在东京近郊买了一座大房子,院子里盖了一座缩小比例的艾菲尔铁塔,上面盖一个牌子,用法文写着:“法兰西肉贩”。
之后便是牧师带领大家祈祷。我爷爷这时电源会完全打开,跟着周遭人一起发出哇啦哇啦的大喊。他们既像哭嚎,又像坏掉的发条玩偶。那就是“圣灵降临”的时刻喽。我那么小的时候,便会在一旁偷看着我爷爷,心里充满恐惧和愤怒。我知道他没有。他没有圣灵降临。我知道他在假装。
图尼克二号说:简直就像把法国人当做他的肉品提供之牲畜。巴黎成了他的食肉天堂。
只有我知道:他全在说谎。
图尼克二号说,他大学时曾遗弃一个女孩。那是一个透过那时流行的“笔友游戏”(在没有网络的年代,许多纸质粗糙、封面保守、内容乏善可陈的小开本杂志,后页总附有一整栏一整栏的征友启事:姓名、地址、年龄、兴趣、专长)结交的南部女生,他说他在阳明山潮湿狭仄的出租宿舍里,也许只为了对抗那险将自己吞噬的孤寂,像眼前长满壁癌的墙面一样空洞的青春,还有可憎的,他白日到学校无论如何皆打不进人群的怪脾气,他每天写一封像复叶森林塞满呓语、心理分析、压抑的欲望和热情、混乱的悲观诗句……那样的长信给那女孩。他说他每天写完那样一封信,一天的精力就全烧光了。如此持续了三四个月。那女孩偶尔回一封信,总是让他失望的寥寥几句,内容不痛不痒。他那时并不理解其实那女孩根本不知如何响应他的那些艰涩、激烈、充满灵魂高速运转烧焦气味的情书。她有些担忧又虚荣地等着他每天的来信。有一次他约那女孩上台北,带她上山到他的宿舍房间(“我就是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写那些信给你。”),并且笨拙地强吻了她。女孩回去后,来了一封信,仍是语意不清简短几句(她实在不擅长描述自己),大意是她觉得他们还不到那一层关系的时候,她并不了解他,她觉得他也不了解她……
香烟氤氲中,克里姆王戴着寂寞的戏偶面具脸。模模糊糊。空空洞洞。像他爷爷在电话那头的沉默。在那与死神对弈的时间秘戏中,即使他不断换上不同神明的仪仗戏袍,仍难逃那暗影中严厉瘦削的神偶寡言的预示。
图尼克二号说,我就是在那场葬礼之后,发现自己具备了“黄金体验”的能力(或诅咒〉。
无喜无忧。淡出鸟味来。
那像是,他又重提那本漫画《JoJo冒险野郎》,其中一个男主角乔鲁诺乔巴拿的替身使者“黄金体验”(Gold Experience):那个能力是可以让无生命的物体,转化成任何生物或部分的器官活体。所以他可以在对战中,瞬间将遭对手摧毁的器官、肢体甚至撕成四分五裂的肉体,用吸尘器、花盆、刀刃或炸毁的直升机残骸变魔术转换而修补黏贴上去。这种能力完全是机器人或人造人故事的逆转,从前我们的故事是人死了只要留下大脑便可组装成金属躯壳芯片感官或线路神经的机器人。“黄金体验”则是赋予无生物、矿石、植物以生命,却让本来即有生命的个体,加深、扩大、像镜廊或蔓须延展其强烈的感官经验。疼痛感、死亡之恐惧、孤独、首身异地的绝望、爱的渴求……像吸毒者感觉整个宇宙的爆炸即发生在自己呕吐的马桶漩流中,像达利的梦境,像追忆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