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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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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真的很痛吗?”

原来我疯了。图尼克二号说,后来他多次在生命的某一时刻,感觉自己漂浮离开原来的地表、原来正在进行的时间,无比清晰地看见事情的全貌,像苍蝇的复眼,他以为他丧失记忆,其实是另一个他站在一个可以理解未来的穹顶俯瞰位置,迷惘中弄散了事物的顺序。譬如说,他高三时曾有近一年的时间得了忧郁症,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那一年内所有发生的事、平行视角所有遭遇的人。他常陷入迷迷糊糊的昏睡中,直到有一天,他在阁楼上午睡,睡得满身大汗。那次他做了个梦,梦中是他父亲骑着野狼机车,载着犹是少年的他,在嘉义市区的马路上疾驶,梦中烈日曝晒,他正奇怪在这强光中为何看不见任何——包括路边芒果树椰子树,还有他和父亲和机车——的影子,突然机车经过一间他们嘉义的城隍庙,那庙门朝着马路大幵,他在机车后座搂着他父亲的腰,突然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想起来了,上一次是在他被一群荷枪军人押着,用铁丝穿过手掌,像毛蟹一样和另一群鬼殍般的单薄人体串绑在一起,投入油彩斑斓的海港;另一次是在一堆剧震后崩毁而弥漫瓦斯臭味的塌屋瓦砾底下。他也是这样,从苦难的残破背景里浮出,把脸凑近:真的很痛吗?

两个小时后,他母亲打电话来,说:“阿公死了。”

图尼克二号说,于是哪,这就是我爷爷的死亡所赠送给我的“黄金体验”啦。我被永远、永远地放逐出那些签诗串行成阵的,神的静穆时光之外啦。他还记得他爷爷混在那群静穆的枯槁老人身体中间,装模作样全身痉挛口吐白涎地“假装”圣灵降临。那群老人像神允诺了时间的永生却忘了停止他们肉身持续坏毁萎缩的捏皱再捏皱的烂西红柿脯,他们头凑着头,颤巍巍用少女那样轻声甜美的嗓音念诵着一个半世纪前,洪秀全和他的天兵天将们在炼狱之火里朗声念着的同样的“圣经”(当然,这里有粤语与台语的切换)。他这个不肖的后代,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原该不属于他但最后照单全收的,整个世界的体验中,如潮浪反复将那周身疽烂血迹斑斑的鲸豚拍打上岸,任岩礁在它周身划下大小刀口,再温柔地将之裹覆住,卷回海洋,他在每一次的潮浪翻弄中,泪光灼灼地感受到那些繁花簇放、刺绣针脚般的痛苦的类型:花剪剪断手指、泥沙淤塞鼻窦、铁锤砸碎腿骨、铁门拉下用球棒挥击后脑的眼球脱眶而出的困惑、脾脏被男人的拳骨打爆、肠肚在利刃划过后失去依托而垂流出来,遍布全身的痛神经还未关机他们便捣烂她们的脸孔、卸下她们的关节、剥下她们的筋肉……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将要看见天开了,神的使者上去下来在人子身上。“

他们的祖先在更早之前便知道了。他们说:“太平又见血花飞,五色章成里外衣。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非。”但是他爷爷和那群老人们完全和历史脱节,他们以一种昆虫口器啮啃腐木的嗡嗡鸣响,虔诚念着断简残章,与他们的迁移故事毫无关系的《旧遗诏圣书》,他们不知道一百五十年前,这本书的作者,在人的头顶用硫黄“点天灯”,用马匹从四面八方拖缰跑去把人的手足颈项活活扯断,他在后宫淫杀虐待那些惨叫的天足女孩,他割下那些人的肉,抽他们的肠……老人们不知这一切发生在他们这个岛屿外的故事,他们战战兢兢(偶尔偷瞄身旁人可否像自己一般入戏)如在梦中倒立行走:

他说他在这套漫画中看见,老大口中说出这样援引《圣经》的装腔作势的句子:

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图尼克二号说,那样一座森林,入夜后即是巴黎著名的人妖卖淫秘境。他在巴黎时,曾搭朋友的车慕名前往一睹那艳异又悲惨的“人妖森林”。其实那只是一条穿过夜间森林的公路,车前灯扫过时,一棵树下站着一抹芳魂的高大女体便在那众蛾扑飞的强光中,用手遮着蓝玻璃眼球那样浮现。她们总在风衣里穿着荧光棉质的乳罩和内裤,有时则大衣掀开里头一丝不挂。她们低下那彩妆覆盖不住男子的高颧和大脸,对着车窗里的人说明不同程序的性服务及各自之价格。图尼克二号说,那些价钱便宜到令人心碎。这些用卖肉钱根本不够支付她们整形手术的大女孩(有时还有毒品之开销),往往谈好价钱便上了陌生人的车,离开其他那些不同树下的姊妹,离开那座森林。你不知道她们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变态(杀人狂?虐待狂?憎恨人妖者?食人魔?),有时她们就这样消失不见。

大约在他小学毕业那年,他爷爷郁愤自己在“红卐字会”的位置始终爬不上,升不高,也许是和会中老辈起了冲突,一怒改信了几条街外的“真耶稣教会”。据说这个教会是当年洪秀全一手创立之“拜上帝教”的嫡系,太平天国亡覆之后,这个教会避迁至台湾、南洋。当他爷爷一入教后,当天就把他妈在透天厝顶楼供奉的关公雕像丢掉,并以一种法西斯式的纯洁热情强迫全家人和家中佣人一起入教。

图尼克二号说,巴黎禁娼。主要是,巴黎人的性社交十分成熟且通畅,通常需要花钱找妓女的,都有非常特殊之癖好或要求。娼妓在这样高度进化、透明化的社会中,变成了一种往难度发展之“性特技专家”,他说巴黎站壁之私娼几乎无面容姣好者,要么是双乳像飞船一般巨大,要么是胖得身上好几层肥肉,或是亚裔女孩。图尼克二号曾和朋友去逛一间情趣商品专卖店,那简直是一座占地约敦南诚品五六倍大的豪华色情总部!各层楼品类繁错让人目不暇给的各种漂亮的性道具,简直像在逛汽车零件百货大卖场。还有像“诚品选书”那样专柜特价的热门产品。

图尼克二号说:我爷爷本是“红卐字会”的信徒,我小时候最早学会写的六个字,便是临摹他桌上一本《太乙北极真经》的封皮。这是道教的一支,我们那个乡大部分的老人都是拜这个“一玄真宗三元始纪至圣先天老祖”,他们最爱传颂的一件神迹,便是一九二三年,老祖忽然降乩要各地红卐字会屯买大批白米、衣物、医药,要他们装船运往日本。大家莫名其妙,也只得遵旨奉行,等这批货船到达日本后,几乎同时,东京发生了史上伤亡最惨重的大地震,死伤遍野。于是这个“预知死亡纪事”的神通,自然震动中外媒体,让许多日本人也加入了红卐字会咯……

有一层楼,墙壁两旁尽是一小间一小间垂着帘幕的“投币A片观赏亭”,像一整列的自动拍照大头贴那样的小隔间,每一间里头放了上千片可供挑选的A片。可怕的是他们分类的专业和理性。办公室、医院、同性恋、三P、多P、女教师、人兽恋……每一种皆只是一个大类型树枝分杈上的选项类型。有一个欧巴桑便提着一桶清洁剂,用拖把来回拖那些无人的小间的地板(我心里想,那拖把上可是裹满了各种男人的精液呀)。

图尼克说,就像那部日本漫画:《JoJo冒险野郎》。里头的黑道老大迪普罗,他的替身使者克里姆王,那无人能对抗无人能打败的替身能力是可预测眼前空间人事物的未来动线,他可以在时间沼泽蛙跳至未来的某一时点,中间过程一律省略。这种可以削去时间,让众人如蜡像静置而不觉的能力,在那时间之外的空间,只有他的克里姆王可以在其中自由游走,像一幢空旷孤寂的殿堂。

但是当图尼克二号在那一团接一团白色棉花糖一般的祖先天国大梦中,持续地往另一个无底的梦境摔落时,他发现事情不仅仅是“一瞬间的疼痛”那么简单。事情弄颠倒过来了:并不是疼痛作为变形的代价,而是,变形作为疼痛的代价。他的嘴在无数次重复的哀嚎(因为那实在太痛了)中变得像弹性疲乏的橡皮材质,长长地垂搭在胸前;他的眼珠像两丸布满血红海草的章鱼从两个深海洞窟中钻出;他的耳朵在一次又一次软骨碎裂的重生中,慢速进化成一种密覆绿毛的角质,他的头发掉光,头颅上方因旷日废时的恐惧而朝中央皱缩成一肉瘤;他的皮肤既像泛紫的犀牛皮又像龟裂的古代河床;他的手指甲和脚趾甲像有人炫耀用小刀一次帮苹果削皮不会断掉那样螺旋状地悬挂着……最可怕的是,在这样不断快转永远只剪接死亡之瞬(像那些变态节目:《生死一瞬间》、《灾难大现场》?剪接人被栅栏里的黑熊以掌爪拖进去撕烂?或是飞机维修员被吸进喷射机引擎?或是机车特技演员在飞越第三十辆汽车时失足坠落爆炸?),竟然有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像他一样不受时间法则制约,像观众一样站在他身旁好奇地观察。

后来他就醒了过来。那之后他的忧郁症便莫名其妙地好了。

譬如说有一次,他和那上千具发白的尸体(那些眉心点朱砂、眼睫毛如许之长的、佛陀的孩子)随着海啸摧毁的烂木头、轮胎、酒瓶、海滩折椅、拖鞋和大批海鸟尸体一同被冲上发臭的沙滩。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个男人,和背景那些哭哭啼啼寻亲人尸首的家属形成一种立体与剪影的反差。他全身溶解在一种近乎慈悲的强光里,低头凑近他。那一刻他几乎相信这一次自己终于可以不必再受这样的永恒之刑了,终于可以真正死去了。但他立刻想起,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在另一个死亡场景里,他也是这身装扮,同样感性的腔调,一字不变的问题:

梦里他这么想:原来我已经死了。抱着他父亲身体随着机车避震器一颠一荡的这个少年身体,根本是具死尸。

图尼克二号说:这个故事该从我爷爷的叛教开始说起。

图尼克二号说:有一种类型是违法的,却悄悄在这些A片共和国里流传。它们的数量较少:即是,那几年间,有一些从东欧、土耳其偷渡到法国的女孩,她们原可能打算由巴黎再设法渡海到英国,或进入美国。但她们往往在巴黎近郊便失踪了。这件事引起欧洲国际间的重视,那些女孩到哪去了呢?事实上,那些女孩被跨国人口贩子控制之后,非常魔幻地成为某一支地下流传之A片的“一次性”女主角。她们全裸被绑在摄影机前(通常被注射了迷幻药而一脸茫然),一个戴面罩的刽子手上来,爱抚挑逗着她们的身体,然后当着镜头活生生杀了她们。这之后,像某种恶魔美学的展演,他把她们的心脏、肝脏、肠子、子宫……一件件举起,无比眷爱地亲吻它们,再一一排列放好。

那样的话语,像他爷爷在他身旁打着呼噜,空气里弥漫着老人特有之青草茶或痱子粉香味,突然有人自嗡嗡轰轰众人颠倒迷离浑然不觉的上空,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边宣告。

图尼克二号原要说的是:法国这个国家的法律精神,完全建立在这样近乎一台宇宙飞船庞大的计算机运算意象上,绝对理性之逻辑,每一件罪行皆有与其榫接严缝、相对应之惩罚刑条,绝少自由心证的模糊空间。但是“吃人肉”这件事完全超出了这样理性逻辑的想象之外。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判罚这样“非人”的罪行。一如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说,那个谋刺君王的凶手达米安。大臣们惊惶恐惧,因为他的罪,已超出了那个建筑于“他所刺杀之君王”绝对王权与真理的法律地表之外了。但不知为何,他的叙事弄混了,像放凉的咖啡犹将奶油球的白稠汁倒入,搅拌成一杯花糊混浊的不能喝的什么……那些变成食材的荷兰女孩的里脊肉、腿肉、蹄花和嘴边肉、舌头;那些注射廉价荷尔蒙所以原该性感妖娆的胸脯和臀部全长出甲壳般的肿瘤,那些站在夜间森林一株株树下的大男孩,她们发现那些装在垃圾袋里丢进森林的剁砍成碎块的人骨,花容失色惊声尖叫;那些录像带里像卖生鲜果菜榨汁机的广告,变成一粒粒茄子、红萝卜、芹菜、柳橙、木瓜、酪梨……的如烟消逝的保加利亚匈牙利南斯拉夫土耳其女孩……

“我们都是命运选择出来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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