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签师
冰箱是空的,有一只插电煮沸水的热水瓶。他前一晚带进来冲泡的泡面空碗犹掀起铝箔封盖,露出酱料残溃地放在桌上。鲁宾逊。但他旋即笑着将那一瞬自怜自艾的念头掩盖过去,桌上另外放了一只玻璃烟灰缸,盛满了像关节扭拗之白人手指的,只抽几口便捺熄的烟蒂。
图尼克二号说:也许最后总要变成这样用家族遗传或命运诅咒的方式讲故事,百年孤寂,一系列变奏的基因组曲,像一条神秘河流,被某颗崩石或雷击之木断阻了河道,他祖父,他父亲,还有他,便把他们生命里那种丰沛野性的河流,逆势攀上,或渗成水洼,或展开成微血管网络的小细流,蜿蜒在根本不能走水的泥滩上。他们的前半生总是称头风光,突然就偏离了生命的河道,在人们的眼前消失。你以为他们从此就挂了,他们却有办法混迹在这个社会的底层,以他们神秘主义的才华,以一种天生流浪汉的惫懒气质,完全变成另一种人……
电视是好的,电视里正播放着蒋家后人申请将两蒋移灵迁葬五指山之特别报道,一个女记者用一种摄影机正对着高辐射剂量外星陨石的兴奋口吻,描述(画面呈现的)暂厝在慈湖、头寮的两蒋陵寝,因为“没有入土,导致家运不好”——此时字幕打出“铜棺、荫尸、后代男丁死绝”——然后像系列追踪遭辐射污染受害者(被浮棺可怕的阴煞之气弄死的),那些在九0年代陆续谢世,终于灭绝殆尽之“男丁”:蒋纬国、蒋孝文、蒋孝武、蒋孝勇……死亡时间、死因、遗体、埋葬方式及地点。女记者说,所以决定入土为安,并选定五指山国军示范公墓为迁葬地,但这时又请出一位风水师在背景不知是什么墓园的外景镜头前说,五指山的风水已走光,不再能庇荫后人。
胡说八道。他在说的是德勒兹吗?就像每个清晨在庙埕青苔砖上胡比乱舞一种自创的“蛤蟆拳”,居然有一群老头信以为真,跟在后头学那可能第二十招以后连他父亲自己也记不牢形势而得即兴乱编的“蟾蜍吞月”、“癩蛤蟆想吃天鹅肉”……
事实上,旅馆内的管理机制、服务生的配置,乃至一些属于饭店的有效率的运转,似乎只在较低几层楼进行:包括地下四五层楼的机械升降停车场(像科幻片里一座无人太空站腹部的机器人坟场);地下一楼的代币式赌博电玩和儿童游乐区;也许是从当地中学找来的少男少女穿着翎毛冠、鲜红翠绿边绘百步蛇纹、手挂铃铛的原住民服饰,欢乐地在一巨岩假山前表演歌舞;露天酒吧和特产店(不外乎一些米酒、小米精、原住民手工艺品或假的玉刀玉手镯玉烟杆)。再来便是连着整层楼的各式规格温泉池、那个立体纵深的场景确实很像宫崎骏电影《神隐少女》里的汤屋:夜间的投影灯把朝上仰望的各层浴堂的天花板皆映出一种淡蓝色的波纹;水汽氤氳,烟雾从窗洞冒出,可能从全岛各处用游览车一辆一辆运来的阿公阿嬷,那么多赤条条的老人的身体,高密度地倒进那一大池一大池浑浊白色的硫黄热汤里,真有一种水煮青蛙的幻觉。男的裹一条白浴巾在突出而灰白的下腹,女的则回到青春期之前的身体比例,过胖或骨架萎缩的大头颅小女孩,红彤彤的臂膀,因为穿着鲜艳泳装的忸怩自觉,那些浴池里人声沸沸,人体的液态变形意象像返祖的猿猴梦境。
那种当年在嘉义南门圆环卖的,一只两三百块的德国制闹钟也是,他的房里叠了上百个,亮黄色镶面、粗黑体数字,合起是一个盒子的冰冷机械,他爷爷是活在一幅达利的画里吗?当那些发条全旋紧的时候?
但是随着建筑物的楼层愈往上,旅馆的管理配置则渐渐稀薄乃至消失。每一栋楼皆有三台极缓慢之电梯,每回上下皆要苦候许久,电梯门打开时则塞满老弱妇孺再挤进去则哔哔超重,后来他亦怀疑这电梯的无效率是饭店刻意之设计,乃在延缓拉长从地表人间进入高楼层梦境的心理时差。
图尼克二号说:我爷爷晚年几乎是疯了。他会把任何他盘踞的空间变成一个,让闯入者以为自己置身于一“多重影分身幻术”的超现实界面。他曾在我家浴缸里养了上百只乌龟。我少年时光对黑夜的恐惧竟是那静中尖锐清晰的,那上百只冷血怪物挪身时用它们的硬壳互相敲碰的喀喀声响……
的确他在这个旅馆的高层楼待愈多天,就愈感觉到自己像被弃置在一空景之梦境的荒芜感。楼层通道的地毯仍潮湿发出那种温泉旅馆特有的臭鸡蛋味,有时他也会在走廊遇见一两个赤膊穿泳裤准备下楼去泡汤的老人,或是推着清理车的落单清洁妇,但除此之外,这建筑物的高层,实在像是所有有关“旅馆”的精神性的什么,皆像松脱的裤袜,一截一截滑落堆甸地下面的楼层。
他衰弱地回答:“是啊,真是想象不到的痛。”遂在那一个体验的短暂梦境中晕死过去。
回到家,他把钟放在桌上,发条上满,那钟非常有力,像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响着。
他醒来时发现所有事物朝一他理解或他惯于组序“对事情之全面理解”的反向方式飞散而去。那像是他们那个年代某类好莱坞星际太空科幻片的场面:一架单薄渺小且近乎解体的宇宙飞船,在一颗爆炸成巨大火球的行星的外缘,利用那大爆炸外扩的焚风和液态般翻涌的红色炽焰,加速挣脱那团数亿倍大于己身的毁灭球体。他的眼睛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它应当被吸卷进那个爆炸之中,但最后总是那艘像蜂鸟般的宇宙飞船被甩离至一近乎静止的漂泊状态、无垠的黑暗、劫后余生的疲惫、不知身在何方、近乎哲学层次的异乡感。
那个卡卡西一脸茫然,听他描述着那只钟的形貌细节,在一个皮袋里捞翻许久,才找出那只他爷爷的钟(许多个其中的一个)。
他漂流在他的那一团故事之外。时空重新定义。他被甩离那团高烧扩张的崩裂球体。他离开了他那个故事,此刻他待在这间旅馆。
他在那满地碎玻璃的空屋里待了一整下午,不可思议地看着地板水洼上浮着一层色彩斑斓的油膜,以及在那其中上百只欢欣扭动身躯的孑孓。离开时他带走他爷爷房间两件物事充当纪念品:一只相当沉手的桧木文书柜,还有一只现在可算是古董的,旅行用的闹钟。
空山之境。废墟。空景的梦境。
他说他回台湾那年,曾回去那幢荒弃了两年被查封的空屋。所有的灯管灯泡都烧掉了,可以想见他父亲仓皇离家时,是在怎样的一种复杂心境下把全部的灯都点亮着。
电话机旁放着一本硬壳皮匣,里头夹着一支仿鹅毛笔的便宜塑料壳原子笔、两张信封、两张便笺纸,皆印了饭店纹徽和名称的烫金字体。另夹着一张温泉疗效的神奇功能之解说。还有一张护贝了一层胶膜的,这整栋旅馆各服务部门之分机号码、大堂请拨1、行李部请拨2、客房服务请拨3、健身中心请拨4、洗衣部请拨5、客房餐饮请拨6……但是他照指示按了几个键皆无人接听。
他父亲在上半生,是中部地区所有中小学里福利社卖的文具的大盘商,他在巴黎读书的时候,有一天接到电话,他父亲被朋友倒了四千多万,连夜“跑路”躲到台东。
那一天他七点半便在那些堆着烂皮箱烂木头茶几旧唱片老人呢帽老花眼镜的跳蚤市场里踅绕,他的心里浮躁不已,等到九点,几乎所有的摊子的货都铺开了,那间钟表铺才打开。
这间旅馆,是由三栋超高大楼并矗的所谓“度假村”。即使在这整区以硫黄温泉为号召,沿着溪谷两侧山坳密密麻麻簇挤着各式民宿、温泉旅馆、餐饮店……远远望去,这个旅馆鹤立鸡群的意象,仍有一种将存在之境拔离嚣闹地表的超现实气氛。这或许本是所有豪华大饭店的设计初衷:区隔、难以渗透、自给自足成一众多楼层、回廊、主题馆、商品街、咖啡屋、酒吧、健身房……的繁复空间,那确实像是将一生阅历、经验、记忆全控制成一水族箱般慢速流转、换气、维持一种来回曳航但不再扩张冒险的,一个老人内心的神秘梦境。
直到一两个月前,那时他已从嘉义搬到高雄,有一天早晨他逛到一处清晨跳蚤市场,在一间小店看到一个清癯枯痩、戴着一只独眼精密放大镜、长得像卡卡西老师的钟表修理师傅,他心念一动,第二天清晨拿着那只怪钟去原处找,那师傅拨了—下簧心,说一个礼拜后来拿,三百块。
旅馆的内部,则完全不像从外仰视建筑体般豪华而未来感,他不晓得这栋大饭店在创建之初的风貌,但如今的模式可以推想可能在某一次不景气或经济风暴的冲击下,管理阶层将三大栋建筑的豪华饭店,改变成一平价的,像沿着矿道山谷密密凿挖的蚁穴,一座超高大楼,拥有上千单位房间的,超级汤屋。
他拿走的那一只钟跟了他几年(对了,当时那空屋的那房间只剩下那一只了),从他拿回住处时便发现是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