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
那既像双簧又像莲花落的气声节奏,另一个家伙就会回答至尊至圣是牡丹花,有棱有角是水仙花,登梯子爬高是牵牛花……不不不,最后一句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了……那声音在脑袋里哐锵哐锵地撞击,像这列车铁轮轧压在高原冻土地基上的窄钢轨单调迟钝的回响……
然后,整个空间突然像嗑药后所见变成一圈圈环绕着马戏团老虎的烈焰火圈。爆炸声响,玻璃碴从他下方像矿泉水广告的水滴一片银光地朝上浮升而起,这时他才意识整列车厢在翻转。铁皮车壳像青蛙的肺朝内缩再膨胀。他听见许多女人的尖叫声,闻到一股烤肉焦香混着橡胶鞋底融化的腥臭,靠,不会是我的脚被煎熟了吧?当天旋地转停止后他开始像喷水器那样呕吐起来,因为他看见单凤眼老大的头恰好夹在凹陷的车壁而被挤爆了。眼珠掉出来,脸扭皱成搞笑艺人皱鼻装小笼包的模样。另三个人应该都被甩出车厢外活活摔死了。他自己满脸是血,他原想:惨啊,不会是颈动脉吧?用手一摸才安心,不过是靠耳侧的脸颊被利物割开一道口子。
登梯子爬高是什么样的花?
爆炸声仍此起彼落地传来,可能是原来的贮氧槽漏裂了吧。较远处甚至听见卡宾枪射击哒哒哒哒哒哒的零落声响。难道真的是遭到恐怖分子搞轨攻击,列车上未阵亡的随驻武警以扭曲的车体为掩体还击。图尼克试着从腴软金属、碎木、大小玻璃泪珠、沾了各式液体的棉被、行李箱、飞舞的纸张……中挣爬而出,探头站在那炽亮阳光却冰冷不已,满眼尽是像女体柔和弧线起伏的灰绿山峦的高原旷野,空气无比稀薄,这是他早就知道的。
有棱有角是什么样的花?
孩童的尖谑恶戏,教室里所有的孩子全疯了一样呱呱笑着。年幼的他纳闷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杨丽花是当年全台湾七点客厅电视上必然出现的一张脸,最红的歌仔戏反串小生。薛丁山与樊梨花、杨家将、梁山伯与祝英台、侠影秋霜……
于是在这烟雾弥漫,人脸因车体规律摇晃或酒精醺迷而显得不真切如皮影的软卧铺里,像培养皿里的单细胞生物,自然而然透过细胞质里的染色体碎片与残臂,悬浮漂流地交换起身世了。
“是杨丽花!”
四人之中只有单凤眼老大在西藏待过几年,他说:“三年是一个关卡,一般援藏干部,在西藏待到三年,十个有七个就牺牲了。高原含氧量低,很准。第三年,你的肺为了适应,慢慢变大,压迫到胸腔,一般叫肺气肿,其实就是肺给撑大撑破了。顶得过第三年,那就没事了。”四人之前全是退伍军人,丹凤眼老大还在西宁、拉萨间跑了几年长途巴士,远一点的,也跑川藏公路;也有客人找他,从北京拉车进藏的。
“我妈妈是什么花?”
在列车像垂死金属蜈蚣翻倒拖曳垂挂而下的他们这低地的上方,有三个巨大的怪物,逆着光在拔铁轨,逆着光,一个长着麒麟头雷公嘴,背后张着一对丑陋的小肉翅;另一个则是绑着冲天髻、肚腹系一条红肚兜其余皆袒胸露臀的不男不女小孩;还有一个,哈,他突然因在这不可能的异境遇见旧识而热泪盈眶,那个一身胡人装束的,不正是安金藏吗?虽然他一脸梦游者的凄迷茫然,眼瞳中的黑核仿佛被用镊子摘掉发出铜币的银色雾光。要不是那大小比例,眼前那真实无比冒着黑烟的火车灾难场景,以及环绕着所有这古怪一切的整片骆驼草覆盖的干净构图,他或会朝着那幻术大师大喊:
至尊至圣是什么样的花?
“喂,这里就是你替那座旅馆挑好的建地吗?”
火车过了格尔木之后,他脑海里便浮现小学时班上一个男生在说话课时上台表演的一段童谣:
那三尊巨大无比的,从他梦里弄错比例跨涉跑进这场景的怪物,像残虐的男孩拔昆虫薄翅那样专注地把原该平铺在地延展到远方,他祖父和父亲当年逃逸消失之处的平行铁轨,拗折朝天,如从土里扯出植物的稂须,不断拉扯,另一边即不断在刺目强光中像被外族人用枪指着的两条屈辱柔顺的手臂,高举投降,失去平视、想象的地图,既非控诉又非祈祷,指着无限透明的蓝色天顶,不断蜿蜒伸长……
“有一年,拉几个北京人,车过了西宁便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枪,听说化隆那边从前是兵工厂,村子里每家人都会自制枪支。我说我不知道,你们不是要进藏吗?几个家伙,嘿嘿冷笑,说,兄弟,有没有看过杀人?后座三个就往前凑,胳膊搭在我座椅靠背,有一个还拿手枪柄轻轻搔我脖子。我说,兄弟,谁没看过杀人?不过请你们坐好了,我胆子小,手一发抖便握不稳方向盘。看见对面车道那过来一列军卡车没?我一个闪滑撞上去,一条命赔四条命你们说值不值?”
“是……你妈妈!”
“他们这才笑嘻嘻靠回坐好,说,兄弟,我们开玩笑的。好了,第二天晚上,我的车上了唐古拉山,五六千米海拔,其实赶一下天亮前可以到拉萨。我就故意在安多停歇。哈哈!那几个汉子,不是横得很吗?全部捂着嘴呕吐,脸变成紫色,讲话声音像猫一样细。他们喊我兄弟,大哥,求求你带我们往拉萨去,要不就回头。我们加一千块人民币,我的哥们受不了啦……我说这不成,我的车胎要休养不?我的引擎要休养不?给我在这个小镇好好待一晚,爷儿们还要去找老相好聚聚……”
“没脸见人的是什么样的花?”
众人扑哧扑哧地笑。图尼克知道,除了他,其他人听这故事可能不下十次了,但他们还是一脸真挚地笑着。如此更可看出丹凤眼老大在这群人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