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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兰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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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黑中美兰嬤嬷的笑声像受了惊吓击翅忽东忽西的夜枭。“你以为……你以为……流亡者后裔的故事,是像丝缎那么平滑纯粹? ”图尼克的眼瞳几乎可以分辨那些原先影影幢幢近似死人头颅的一件件摆设,甚至那些玩意上的细微纹路:工字绫、茂花闪色锦挂毡、彩绘木塔、黑釉剔花牡丹纹瓶、双耳瓷扁壶、灰陶鸱吻、力士塑像、泥塑双头佛像、把头缩在肚脐处的,有三个乳房的大嬷嬷母神石座……

这都是那个年代的故事了。

一阵眼瞎目盲的强光,所有黯黑中无比清楚的线条也像被光之风暴吞噬掩盖至一片平面后。是美兰嬷嬷打开了她那盏至少有十枚白烛光灯泡的水晶流瀑垂坠吊灯。图尼克的心底同时出现了棒球场外野照片灯打开及秘密侦讯室里对着全身淋湿的犯人打开货柜车那样的强力远光灯——一种“什么事要开始了”的暴力宣示,他甚至出现一种幻觉:下一瞬间,会有一群穿着制服的家伙(什么制服都好:戴橄榄球头盔护胸垫肩的壮汉、手执短棍小圆盾的镇暴警察,或是她那些黑色幻影里穿着漆黑锁甲腰系黑铁刀前额剃发的西夏武士),破门而入,压制他、痛殴他、剥下他的裤子用短棒肏他的屁眼,围成一圈小便在他脸上,羞辱他,用靴子旋转着踩他的痛穴让他满脸鼻涕眼泪跪着求饶,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扳断,或是拿老虎钳一颗一颗把他的牙拔掉……

这个巨大的不幸是,他们的后代,恒只能从仇敌的书本中去理解自己怎么被描述。“羌人。夷狄。党项羌。”他们的喉头咕噜发出声带结构不易共振的僻音,他们在被当作贱民、奴隶、罪民大批迁徙的过程,从那些脏兮兮戴着狼牙项圈阴道发脓长疮的老妈妈们口中,语焉不详(因为恐惧或哀恸)地听见一些他们母系父祖辈集体死亡的超现实画面,一些被肢解的身体,漂浮在他们自己腔体流出汇聚成的血流之河。那些飞满苍蝇的红滟滟的铁剑、马刀、字迹模糊的敕燃马牌。那些被自己的河流载浮载沉漂流向天际不可知之处的男人头颅们,每一个都带着嗑药后晕茫茫的痴傻陶醉神情,嘴空空地张着。这于是使这些后代在理解自己所从出的昏暧历史时,总比一般汉人多了一个奇异赠品般的角色:一个鬼魂。一个死者。母亲本来的男人。它们的存在使他们的母亲永恒成为不贞的杂交贱货,使他们的父亲成为杀人者同时是强奸者。虽然他们的父亲恒是汉人部落里的低下阶层:穷汉、残废、白痴、老迈的下级军人——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婚娶这些身体发出牲畜刺鼻臭味的异族女人。这样紊乱屈辱的隐匿母族故事,使这些伪汉人,这些倒影或鬼魂的后代,在祭祀这件事上养成了见神偶必拜的多神信仰习惯:他们怕错漏了祭拜自己那繁枝错接、荒烟蔓草的家族系谱里,某一位可能真正的祖先。

“我少女时代就是因为听说台北车站有一个黑人牙膏的巨大广告牌广告,那个黑人会张嘴让一支电动大牙刷在半空帮他刷牙,我就是为了看那个,才离家出走跑来城市。”或者

美兰嬤嬷叹口气说,所以你看,他们什么都拜,汉人的神祇也拜、胡人的先祖也拜(神农氏?寒单爷),无主的孤魂野鬼,或是阴曹地府的城隍鬼判,或是用另一套系统去敲开冥门的地藏王互为仇敌的,当初在两军对决时,祈灵以歼灭对方的,各自扶乩上龛的仇对神明,如今他们巧妙各不得罪地在同一座城不同庙里一起祭拜(延平郡王祠和天后宫):现在他们且远渡重洋赴日本去参拜靖国神社里的日本军魂。

美兰嬤嬤的故事(她自己的)总是随兴而无有时间意义。那常像是一句话便可讲完的,没有起承转合或逗人悬念的戏剧性。譬如说:

像Yahoo奇摩拍卖网站的那句广告词:

美兰嬷嬷说:一整个文明,覆灭之后,如烟消逝,如梦幻泡影,如海市蜃楼,什么都不记得啦。

那是她在时光长河中持续被奸污所交换来的赠礼。她是这个世界(在旅馆外活跳跳仍在发生、进行的)和那些墓穴棺椁般的故事之间交叉隐喻的神秘中介。

图尼克以为她说的是现在之城,不知她说的是一个曾经建筑在时间针尖上的幻术帝国。兴庆府,那里曾经城郭高墙矗立、宫殿如云霞、宝塔楼阁,铜盾上煅烧着他们的骑兵妖艳又劲悍,甲冑上挂着坠饰铃铛,马鞍上带着鎏金银饰;半男半女、五彩缤纷的弥勒佛像,对那些被他们踩破幕帐,在啕哭中人头滚落的敌族部落来说,他们就是越过冥河抢在死神或瘟疫之前赶至的怨灵。他们的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倏往忽来,若电集云飞。他们是骑乘阿弥陀佛死亡经幢钻天入地的接引使者。他们所经之地,百里内生灵涂炭,尸骸遍野,他们的身材高大,脱下盔甲后,背光时你只看见一个个带角公羊的头形。他们的野蛮和力量使他们可以和死亡开玩笑。他们在蛇皮酒壶互摔的赌咒中任意切下敌人、朋友或自己的手腕、足胫、鼻子、眼睛或生殖器。因为他们是死亡之佛的麾下,除了那些深奥经书里以玄秘之咒以龙凤藻井宝相花藻井以交枝卷草图案以菩提华盖以连环宝相花图案繁密禁锁住的死亡迷阵,最核心的那个无从究竟的,既无限又虚无的时间源起,那个繁衍变貌出娑婆世界亿万种幻象的精神意志,突然被破解,如刺破的水袋,如流产的死婴,从宇宙的某一个裂口淅沥流尽、枯瘦萎瘪。那时他们或会如收回撒豆成兵法术的剪纸人形,在一阵沙尘暴中消失于无形。否则他们是杀不死的。

一开始你或会用电影《麻雀变凤凰》里那个茱莉亚?罗伯茨的形象来想象她的年轻时光。大饭店里的灰姑娘传奇。从学会正式晚宴全套刀叉如何使用的餐桌礼仪开始,一个年长的权势者重新打造她,让她在饭店的精品街任意瞎拼那些昂贵华服。上流社会的谈吐。走路的端庄模样。一切魔术都在这个旅馆里发生。她的身体像发光的水母,无法止抑地款款摆动,愈变愈透明。即使她有那些年轻时当阻街女郎的粗俗遗迹:抽烟的模样、骂脏话的习惯、一两个不入流的姊妹淘。但她真的可以一个跷腿斜倚沙发的身段,就高雅且风姿绰约地进入那个角色。她装着假睫毛擦了浓黑眼影,母牛一般善良的大眼会专注地盯着你。她会像改不掉某些羞于启齿坏习惯的少女,吃吃笑着告诉你这么多年来,她就是戒不掉(比戒酒还难)贪吃那一听一听、昂贵的纯鹅肝酱抹烤吐司。她比那些含金汤匙出生拥有自己的大玩具(那些法拉利蓝博坚尼莲花)和地下酒窖的企业家第二代还懂得品鉴红酒。他们常常只是皱着眉头装腔作势夜阑人静时痛苦地在自己的房间对着一只高脚玻璃杯,像学生时代被逼迫着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这个……大概是……”而美兰嬤嬷却乐在其中。她似乎能召唤那些被蜡封禁锢在玻璃器皿中将果实腐烂永恒静止在某一近似人血的繁复味觉层次,像通关密语,在虚空中一一揭开那严厉工序或神秘魔法的几何学咒语,回到它们所来自的、而她其实从未曾去过的异国风景。她能平静如背诵诗篇般说出它们的身世,它们的家族系谱,它们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哀伤大历史。一如她能对所有在她房间里裸裎相对时对她略有不敬或任何伤害她轻蔑她的后生晚辈,娓娓细数他们老子的,或他们袓父的,某些不为人知的、脆弱感伤的、彷徨无措的生命某一时刻。

谁能杀死死亡本身。

死亡的本质。在这间旅馆的静置暗影中一层一层剥去木乃伊缠布条的干焦本质。网状叶脉。死禽的硬喙和小小骷髅上两个小空洞。那些老人隔着房门听见旅馆大堂那些校正全球各城市不同时差圆钟的混乱指针、齿轮滴答交响乐时眼瞳里淡褐色的恐惧。或是塞堵在这个水泥建筑体不知哪处角落,哪些互相连通的管道,当初从各房间的马桶出口冲下去的,那些年代久远像深海乌贼发着荧光的保险胶套。

什么都可以拜,什么都可能(是你老爸),什么都不奇怪。

但美兰嬷嬷见过、听过太多这个旅馆全盛时期进驻,然后搬走的那些鬼魂幽灵的幻异故事了。她变成了这座旅馆的回忆。所以她说起故事来像是失去了 “房客离开房间便是永远离开了”的时空认知,后来住进来的故事无法将原先占据房间的故事赶走,永远不会有让空出来的旧房间,这也是这间旅店得像蜂巢一般持续增殖长大的原因。它被它吞食的故事撑着胀着。其实美兰嬷嬤像那些隐居于骇人复杂之热带林生态系底层的畏光动物,她靠那些季节递换无止无尽由上方飘落的杂色叶片构成她全部的世界,那些叶子层层堆叠,腐烂发酵,有时有雀鸟或狐猴的尸体笔直坠下,但她永远不知道上方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她啮食的故事永远是那些脱离生命本体、掉落在她这个幽暗小世界的腐败物。或许她比那些在这静态旅馆外经历真实生命的人们更精确地掌握那些坠落物的本质。

在那由一只被拉长成壁虎干一般的双头象铜绿斑斑卧香炉所冒出的整室看不见的白烟里,图尼克泪眼汪汪轻声抗议着:您所说的那些,一个如烟消逝的亡灭的帝国(我必须承认它非常好听),前半段像那些耸动却不负责任的野史考据癖者的故事(《1421——中国发现世界》? 一个会绘制航海图以重解古地图的潜水艇船长。或是《大同书》? 一本前清遗老写的科幻小说),那确实听得我血脉贲张,我灵魂里的那颗心脏,那异族的多一个窍孔或心室的萎白心脏又怒意勃勃充血肿胀地跳动起来了。您似乎在暗示我就是那最后一个西夏人,我是那许多流亡版本的流亡者后裔,我也许有一点点想起那些暗红底片光度极差的快闪画面里我可能真的(在这城市里)杀了一些人。正因为我是专业杀人者的后裔,我也有一点点理解为何不论在什么样欢乐、善意的人群里,我总是难抑那种自我鄙视、无法听懂他们最简单、无害笑话的孤独感,因为我是您说的那些长了毛的文字所书写的历史、算术、天文学、账册、族谱的回文诗镂经塔上的一个单字。我一直被用错误的方式阅读,于是总像别人故事马路上的一颗铁蒺藜,风琴键上一枚永远调正不了的跫音。因为我是党项羌。但您最后说的那些“逢神必拜”,那些拜妈祖拜延平郡王拜三官大帝拜注生娘娘拜观音拜土地公拜吕洞宾拜关云长(那都是他们汉人)最后甚至拜靖国神社里的杀我父祖奸我妻母为鬼雄……那并不是我的故事,那并不是我啊……

他们被警告面对死亡发生时要保持安静。

没有人能理清美兰嬷嬷的故事和这栋旅馆之间交互累聚的身世或关系。似乎是,一个年轻的美少女,靠着出卖肉体得以赖住在这建筑物里不同的房间(那昂贵的房费,纸醉金迷的生活),然后她在此遇见,一个换一个,从遥远他乡暂居这座城市,关上门后有着奇怪故事或癖好的客人。他们的身世规模有时甚至远超过这个旅馆,或这座城市。没有她,这些人只是旅馆数十年如一日来来去去没有面目的旅人。美兰嬷嬷久待室内而晕白的身体,至少替旅馆留下了一句一句像备忘录般的简短故事。当然后来她也在这间旅馆里慢慢老去。她有自己固定的房间,她自己付长期房客另外计算的房费。她受到全旅馆上至经理下至房务部欧巴桑或酒馆里像小芬小芳这种年轻姑娘一致的尊重。

可怕的是,美兰嬤嬤说,这一支文明(这一个帝国、这一族),为了避免掉入那历史的周期(那些兴亡覆灭的周期轮替),他们硬生生地,举族横移出历史所能覆写的国度之外。他们进入了一个眼中塞满远古水藻、鼻腔结满贝类化石的漂浮时空。他们自创一种非人类抽象思维或借以连接真实世界之表意系统的古怪文字。那套文字至今并未被那些天才语言学家真正破译。据说那套文字发明出来的真正目的,不在于记录他们曾正在经历的当下,而是一种对幻术的隐喻或字谜。不是为了让意义彰显反而是为了遮蔽。那些字的线条造型,不是从灵长类的形体或垂直视觉位置发展,反而像高原上一只一只离群迷路的牦牛。它们披满毛发,随风猎猎,仿佛排在一起成为句子或文章时,作为个体的字形仍会自顾自衰老或蔓长着那些鬃毛。

“有一年我和一个瑞典年轻人住在七楼,他是个蝈蝈狂。每到下过雨的晚上,就提灯带竹筐到瑠公圳旁田地或三张犁墓地间抓蟋蟀,那时我的房里床下地板全是振翅鸣叫的蟋蟀。后来他在旅馆楼下的晚宴厅,开了一场五百只蝈蝈的演奏会。”

他们或以为可以借此而逃避人族(汉人)的复仇扑杀。若有一日灭绝时刻来临,意义的被抹消,历史的被篡改。他们像占梦者一样清晰地预言有一日,他们的男子会被屠戳殆尽,妇女被奸淫混血生下(汉人的、蒙古人的、藏人的、回纥人的……)脸孔变貌语音扭曲记忆重新植入的杂种。千百年后他们的后代会说着人(汉人)的语言,虽然常在梦境中插片般被一些光影颠倒,杀戮者与被杀戮者角色互换的神话残迹所祟扰。但族裔的血脉终究会被那些基因喷枪(那些汉人白晳短小的鸡巴)所消失。

“有一段时光是一个美国老先生在包养我,他很温柔,而且会在房间里吹口琴给我听。有一次他在浴室摔倒了,整个地砖上都是血,旅馆的经理和服务生很着急等在门口要送他去医院,他却坚持要换好西装,把灰头发用发蜡梳成波浪状才肯出门。”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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