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梦者
一张破碎的脸。
复式的特写。那形成一种奇怪的效果。仿佛使用可旋转角度、倒带、停格、细部放大的监视录影机群组,交叉拍下了两个王最后的死亡时刻。据说这种在我父亲那个年代确实存在的高科技仪器是一个普遍安装在便利超商、暗巷上方之电线杆、录影带店或银行天花板之监视工具,当时有一派的小说美学受到了这种监录机器之影响,而称之为“监视录影机写实”。我怀疑这本《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的小说,其风格就是介于曾在极短暂时期流行的“伪史料派”、“伪年鉴学派”与这种“监录机写实”之间的混合体。成吉思汗的死。夏主李晛的死。他们变成两个面孔僵硬分坐长桌两端的赌徒,等着对方叫牌。幻术、伪诈之术、垂手而立、称对方为父亲。“奉金银器皿、童男女、骟马……数各九九,而先之以金佛。”这边则是无法推测表情脸容,头颅被帐幔暗影、藻井垂洒下之光尘给遮去的成吉思汗。你看不到被封冻时刻的,已不在的,真正能记录断裂之瞬:惊怒、哀恸、滑稽、不舍或痛,或是微笑宽容的任何历史特写镜头。他们两人坐在那儿。他们带着他走过列队卫士,那些冑甲的铁器摩擦声和马靴前刺刮地的刺耳声响皆令他险险失禁,他们让他站在幄殿的暗处朝内行臣子礼。他闻到里面涌出一股浓郁檀香压不住的,羊溺死在河滩上,浮涨的内脏臭味。他在那时便心中雪亮:包括他在内的他们这整个族,将难逃被血洗灭族的命运。灭族。他脑海中一片空茫召唤不出一丝可供想象的记忆。那代表这个世界上将永远不再存在这支名为“党项人”的部落了。如烟消逝。这样一支有自己文字、瓷窑,在马骑虐杀和权谋合纵间,如肺叶之鼓搏瞬息变换着疆域和粮食动线的游牧帝国。像在西北幻影般底沙陵黑水间盛装而出的难缠狡妇,他的祖先,在与北宋纠扰不清互换无数次的灵州、银州、夏州这些西北咽喉之地的拉锯过程,忽而委身称臣,忽而奇袭屠戮北讨之宋大军。他太熟悉那样的变貌和反复无常了,像是他们以母系图腾巨乳蹲踞的石俑,嘿然而笑,表情变换难测。整个民族在舞摆着自己的存在姿态时,那么难缠、那么伶狡残忍,那么孤寂而不容犹疑地,在环伺四侧更男性化的蒙古、辽、金、宋诸帝国间,泼辣贞节,工于心计地和它们周旋。他太习惯二三十万人的屠杀了,尸骸塞堵好水川,冬天时黄河河面积上一整层轻轻摇晃、腴软晶莹的人血冻和脂肪冻。但是灭绝,那超逸出他想象边境外的不存在感,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事情是在哪出状况的呢?像他的父亲锡都尔固汗在漫天星斗下奋腾弹跃变成黑花蛇,成吉思汗却人脸朝前锐尖变成鸟喙,肩背覆羽成翅变成撑爪之大鹏;天体旋移,太阳变成一炽白强光体时,他父亲额头撕裂从里面钻出一只斑斓巨虎,不想那成吉思汗一抖身变为雪白大狮;日落天幕一片嫣红,他父亲嘻嘻笑着变做一手腕足踝皆圈着银镯,肚兜系一红巾的小童跌坐在沙丘上,成吉思汗却抹脸变成满天仙佛簇拥、霞光万丈的玉皇大帝。事情就这样玩完了?他以为他不过是他某一个祖先在孤寂游牧时光做的一个幻变游戏之梦。但梦境外那些蒙古骑兵队以更男性更结构严谨更不容磋商的帝国法则,冲撞摧毁他们以墙弩测试之坚硬土砖墙;将他们天圆地方,偏西北角度七层浮屠守护之历代王陵凿穿刨开;旷野上他那些前额雉发如此易辨的党项武士,闷着声像黑鸟群朝四面八方漫散逃逸,却成为蒙古骑兵玩兴大发以马刀或弓弩进行屠猎游戏的移动靶标……
他清楚地去按那触碰式开关,开关旁的开关。房间在黑暗中如水银泻地一闪即逝它全部的轮廓。但又瞬间消失。见鬼了。他想。他专心地调控其中一个旋转式开关,像多年前揉弄他那因忧郁症而变得冷感枯槁的妻子乳房。“我的身体坏掉了。”他总在恐惧着,下一个瞬间,这样温柔细腻的试探动作会带来天崩地裂的结果。歇斯底里。恸哭。捶打头部。伤害自己。穿着性感细肩带丝绸睡衣的,曲线毕露的身体,上面挂着一颗披头散发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颠倒移位的头颅。
我突然想起幼时父亲叫我背诵的那本怪书的另一个章节:
不知为何,房间里的灯都不会亮了。
夏主李晛降,执之以归,遂灭夏。
他记得他童年时每见那些白面团在捏面人的手指间翻来覆去逐渐成形,总是忧心这样奇异的小细节:最后那张脸,那张描上胭脂插在竹签上的脸,不是印满了那个师傅不同手指的螺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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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年八月十五日,帝崩。
光慢慢地出现了。他妻子的脸悬浮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哦,不,也许是同样复杂却相反的情感,她的眼皮浮肿,眼瞳无神,上唇略向外翻,脸色惨白——让他想起儿时庙会市集摊车上,那些插在竹签上,用麻糬一般的黏湿白面团在摊贩手中捏扁揉圆的白脸小人——一种倔强性格之人,乞求原谅却摆出倨傲神色的脸。你不能不承认那是一张美丽的脸。曾有一位深谙颅相学的长辈,见过一次他妻子后,笃定地告诉他们:她的祖籍是泉州。那个城市可是十四世纪的纽约。世界中心之都。您夫人的祖先肯定有阿拉伯人的血统。那个眼珠(淡褐泛绿)、肤色、高鼻梁绝不是汉人的特征。
可汗梦见一名天神,后者对他说:“创世主看中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他立即召见哈扎尔教信徒中一名最出色的捕梦者,请他详释此梦。那个捕梦者笑着对他道:“上帝并不认识你,也看不见你的意愿、你的思想及你的行为。那个天神之所以入你的梦,是因为他不知道何处可以过夜,外面想必在下雨吧。他入梦的时间甚短,那是因为他受不了臭味。下回,得清洗一下你的梦……”听到这儿,可汗勃然大怒,随即决定请外国人来为他释梦。“是啊,人的梦会散发出恶臭。”哈扎尔使者以这句话来作评注。他已瀕临死亡,因为纹在他身上的哈扎尔史料让他觉得奇痒难忍,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
——鲁西迪,《愤怒》
是啊,清洗一下你的梦。天神短暂人梦只因避雨。但你的梦实在太臭了,那里头塞满了蛆虫自各孔洞拥挤钻出,黏附了暗红尸肉髑髅。长期啃食羊肉不吃蔬果乃至肠道分泌出一种强烈恶臭的发酵霉菌。你梦里的那个西夏男孩,不停地在光秃秃草茎焦枯的干燥沙壤挖坑埋屎。后来你发现他不只是埋自己的膻腥排泄物,而是近乎偏执妄想地在那空荡乏味的地表上,想出各种埋葬尸体的方法。那些方法异想天开充满创意,并总依附其执行现实面而发展出奇技淫巧之工匠艺术。总之是不愿意让那大量增多的尸骸堆满曝晾在那个梦境的视线可及处。他研究干尸的制法。他用一种艾草熏灼的羊脾骨,以其兆纹、跋焦精密计算一个尸坑和另一个尸坑的距离。他甚至模仿他的祖先李继迁,为了怕宋人刨了祖坟破坏风水,“寻葬其祖于洪石峡,障水北流,凿石为穴。既葬,引水其上,后人莫知其处”这样神经兮兮的葬法。他且在那干旱无雾无霜的淡黄旷野,安排一小群人,想象他们是死者的家属,他们在丧柩经过之道建一木屋,覆以金锦绸锻。柩过此屋时,屋中人(他置身其中扮演祭司的角色)呈献酒肉及其他食物于尸前,盖以死者在彼世享受如同生时。他让他们将尸骸装人一木厘,匣壁厚有一掌,接合甚密。施以绘画,置樟脑香料不少于匣中,以避臭气。施以美丽布帛覆于尸上。他扮演星卦者替他们择算停尸时日,有时停至六月之久。他让他们将先行预备纸扎之人、马、骆驼、钱币,塞入木屋中,然后令那群被他哄得哭哭啼啼的小人们,不得从门出丧,必须破墙而出。再堆柴放火烧了那栋“死者的小屋”。
有时候你脸上有一种表情,让我想起我父亲过世以前的样子。有一点朦胧模糊的感觉,好像是拍照时摄影师的手晃了,就像罗宾?威廉姆斯在那部电影里一样,一直都是处于失焦状态。我有一次问我爸爸那种神情是什么意思,他跟我说那是一个人花太多时间跟其他人类相处才会有的神情。
空荡荡的梦境中,常孤零零地远景烧着一团红如胭脂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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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亥,灭其国以还。
光慢慢地出现。像黑色画布上的白色粉彩画。光晕的技法。月光穿过风中摇摆之薄纱窗帘。无人巷弄里的街灯。光像积水那样敷在柏油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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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