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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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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安金藏说:“这里是一个‘丧妻者俱乐部’哪。”)

他为了防她查手机,另弄了两组门号,芯片卡藏在眼镜盒绒布下面。她却有办法找到一群黑客学生(她在一所高中任教),侵入电信公司的计算机数据库查他的通联记录。她可以瞒着他打电话去他那些酒店狐狸精的住处,伪称自己是另一间酒店上班的小姐,模仿她们的腔调,耐心花上一年两年时间,和她们成为莫逆之交,套出他整出不伦恋情的每一细节。

那句咒语说出口的同时,我几乎就看见图尼克在他的脑袋里建筑那座“西夏旅馆”。有点类似目犍连以锡杖击地裂开地府将母亲的无名亡灵背离最冰冷的死荫之境,或是梅非斯到地狱抢回那被冥王劫去当冥后的妻子。酒雾布满我下视丘的薄弱意识里,我看见图尼克满头大汗孤零零一人搭建着他那座像丛林乱长的怪旅馆,因为时间紧迫,他只能大范围地将死去的妻子圈困在那座偷工减料所有许多区域仍如早晨醒来之灰淡梦境一样模糊的迷宫旅馆里,就连他自己亦不清楚他妻子是在这座旅馆的哪一栋楼层哪一间房,为了不让那心不在焉的挚爱鬼魂起疑(“图尼克,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了?我死了吗?”),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竭殚他的教养和经验把那座旅馆布置成一座宛然如真的模样:哀愁陌生的住客、穿着卫兵制服金质肩章的服务生、电梯里会心微笑的打工妹、叮当一声的接待柜台铃、酒吧里灵魂里附着了旅馆特有之冰冷空旷气味的姊妹花、像肠道蜿蜒连接到不知何处的甬道。偶尔大群人进住包下大厅开私人宴会的豪客和他们的仆佣……他愈成功地让她困在这座黏稠、自我增长、暗影角落在第二天也许变成一道廊灯明晃照眼挂着一幅幅肖像画的波斯地毯走廊的旅馆里,意味着他愈难在这幢建筑里找到她。

我后来回想:那个晚上,我和图尼克坐在那间万籁倶寂众人睡去或离开的高级日本料亭吧台座上,时间的流动完全超过我能理解或描述的形式,那像是一个老酒鬼在生命终结最后一刻,无比感激又哀伤地怀念这一生所有经过他舌蕾喉头的那些好酒劣酒,那些酒精早已化作他肝脏或肾脏里的彩色毒斑,或在他和女人们调情时从口鼻喷散而出的霞气,或是随着血管送进他的脑袋,贮在颅壳中泡着他如标本皿中灰白的大脑小脑。无论如何,图尼克对我描述的那些情节(或那座旅馆的内部建筑结构)不可能浓缩在一个夜晚说完。必须是透过一种类似“一千零一夜”,豆荚或洋葱般故事包裹故事,梦境中的人物犹有他们各自梦境,或如俄罗斯娃娃一层层剥开空心人形里面逐层收纳比例愈来愈小之空心人形这一类形式,才可能将他那庞大芜杂的故事在那样一个短暂的夜晚传递给另一个人。

安金藏的妻子扬一扬那已清空的公文袋,要我注意那上面用红签字笔大大写的一个英文字母:“这是D。我那边还有A、B、C。每一袋里都是满满的证据。这些还不包括那些打野炮的一夜情的逢场作戏的,有资格进入到我收藏的档案袋的,都是和他有半年以上情人关系的……”

当然,那不是一个故事。或者,不是“一本书”形式的故事群组。而是一句类似隐藏宇宙劫毁,时间如枯竭河床,远方的星球爆炸变成黑洞,或是整座城市之人的梦境像错综密布之微血管里轰轰流动的红血球们各自携带一粒氧珍珠那样将他们没有灵魂的梦送进上方无比巨大之食梦兽的嘴里……这样的经咒,唵嘛呢叭咪吽。核爆般的超级词语。一张唇吐出,即启动亿万个宇宙各自的轮回生灭。

她开门见山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公文袋,从里头哗啦哗啦倒出各种软硬材质的杂物。我瞄了一下,可能整个后颈耳根瞬间都刷红了——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气质高雅长得像白嘉莉的美人儿,在我们面前的咖啡桌上,铺开了包括保险套、小得不能再小揉成一团的女性亵裤、一些类似电话账单或停车场收据的纸单、机票登机卡、几张可能是远距偷拍的照片、细看的话可能还有黏在一张小卡纸上的几根女人的毛发、天啊还有一枚连着电线和开关盒应该是在情趣用品店柜架上出现的跳蛋——我感觉到邻桌人们的侧脸全隐没进一种阴影,他们全压低声音说话,装作若无其事地窥看着我们。

图尼克说:“你二姊死了。”

或因之前才听了安金藏关于他妻子阳寿将尽那乖诞预言的影响,我心底对图尼克这种多年不见却摆出一副姊夫架势的说话方式,又浮现了从前我们总是在小桃家族聚会时刻才会相遇的反感(他总是在敞亮处受到小桃家人们的欢迎、信任,我却躲在小桃身后的暗处,别扭地感受着他们对我的拒斥),我简单解释了安金藏是我工作上的前辈,偶尔和他出来喝两杯。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脑袋里一些从小桃离开后便胶封住的线路像漏电一样噼啪作响,发出焦臭味,锥刺着我像用大行李箱锁住沉入深海底的屈辱与愤怒。我知道如果我让那些绿脓般的秽物挣开那只皮箱,浮出水面,我整个人会因无法承受而崩溃瓦解。

“你要注意他。这家伙很邪。”

她细数着每一件证物被她截获的时空背景,我知道眼前是一个为着某种高烧激情折磨痛苦的女人。但那一切和我原先设想的一个哀愁创伤的不幸妻子之形象相去甚远。她告诉我有一回安金藏接了电话立刻出门,他的计算机全用密码上锁,“你知道我怎么做吗?我挑了一盒女人化妆的那种颗粒最细的蜜粉,用粉刷轻轻掸在他计算机的键盘上,找出其中指纹痕迹最清晰的那六个字母键,用排列组合的方式,找出这个笨蛋自以为浪漫的入口拼字。他和那些狐狸精MSN的恶心对白,全被我一览无遗……”

“你不要被他带到将来无法脱身的黑暗之境。”图尼克说。

安金藏的妻子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这点很让我惊讶。虽然之前多少从安金藏的自夸中对这个为嫉妒所苦的不幸女人,有了一像无人画廊里那些蹙眉忧愁仕女肖像的模糊形象。但当她真的像只发光的天鹅推门走进这间咖啡屋,在所有人的抬头目视下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我确实有种几乎想捂嘴压抑住欢呼冲动的虚荣。

(我愣了一晌才意会他指的是小桃那美丽的二姊。似乎他还把我当作那一家人的姻亲。)

我对安金藏的这一切毫不感兴趣。那不是我的人生。有一次安金藏醉后半真半假地对我说:“其实她若不这么铆足了劲,发狂地围堵我,我说不定还没那个劲到处偷吃。你知道吗,有时候性欲或睾酮激素的激增,全是生物意识到面临危险,偷情的快感其实全依赖那种近似逃亡的恐惧。”

二姊死了?

“她要的不是我偷情的证据,而是像卫星空拍图每一巨细靡遗的内心摄影纪录片。”

我突然想起图尼克(我好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没错。这一对男女,是和图尼克有相同气氛,相同灵魂构造,相同弱肉强食哲学,相同多疑且聪明的同一类人。

当然关于那个夜晚在那间居酒屋的后半段所发生的一切,我遇见图尼克,和他坐在吧台聊天的场景,我们对话的内容,我全是在第二天酒醒后一种嘴里酸臭全身骨架散掉的宿醉自弃状态中,一点一滴,破碎又不确定地回忆重建的。我不记得自己后来是如何和安金藏离开那间店,各自回家。印象中我和图尼克坐在吧台安静喝酒时,整间店竟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人,还有瘫睡在原先桌位的安金藏,原先那些喧闹吆喝的帮派兄弟和其他酒客不知何时全部散去。甚至连吧台里穿着白帽与和式料理服的师傅和巡酒斟酒的女服务生都不见踪影。

那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安金藏和他老婆,我眼前的这位五官立体皮肤白晳的美人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外省人”。

我和图尼克似乎是在一个水草发出幽光,有打氧机单调冒出气泡的水族箱里,静谧地对谈。那一切妖幻不真。我愈努力回想,愈不确定我遇到图尼克这件事究竟是真实发生抑或不过是醉倒中途的梦境?

我那时无比后悔自己被卷入安金藏和他老婆的这种关系。我痛恨自己这样的角色。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安金藏的那些隐私。那些陈列在我面前的淫欲证物。但我确实已被这两个意志、智力皆远高于我的怨偶扯进他们的牌戏,从我答应安金藏老婆来赴约,然后又故做好人打电话知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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