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或许是之后我对于自己那个晚上在图尼克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我不记得我在听到小桃被一个我根本不可能对抗的强大对手抢走的绝望真相时,有没有哭出来?)和尖酸刻薄感到丢脸,我之后便不再和图尼克与二姊联络了,我把他们的通讯号码从我的手机里删除。不过图尼克趴跪着往镇澜宫那烟熏乌黑却又金碧辉煌的正殿巨大神龛爬进去的形象,混合了他在那晚上一脸沉痛对我说的那段奇怪的话,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当然我猜想这或是图尼克的描述方式,他不总说他和我是胡人是羌而小桃他们家族的人是汉人吗?那或是描述一种城市中产阶级夫妻关系的静默暴力和伤害,“她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了。”过去的种种像不断累聚的阴影。“獾”?也许那是指二姊长期困陷其中的重郁症。像《东尼泷谷》里那个死去妻子挂满贮衣间的一列列昂贵名牌衣物。当然,她(你二姊)是个很美的女人,而那一只一只美丽的名牌包,就像芭蕾舞女伶的尸体、长颈鹿的尸体、一整缸马赛克裙摆孔雀鱼的尸体、全裸的洛丽塔女孩尸体、一只波斯猫的尸体、俊美阉人男高音尸体……每一具都与其他包完全独立、无关的纯粹幻美死物。图尼克说,他每每想象二姊像个梦游症患者在城市各百货名牌专柜晃荡,像卖火柴的女孩擦火柴棒那样一张、两张、三张,换刷着不同银行的其实皆已刷爆的信用卡,就心痛感到她像个收尸人,她在那许许多多动辄七八万的幻美之包里,找到那只她无论如何非买下不可的名牌包,就像露天雪地见到一具美丽妖异却裸裎袒露在公众眼中的尸体,她非不计代价把那不立刻封存就会腐烂发臭的漂亮身体赎回不可,像赎回她自己轮回记忆之前,不同世的死亡时刻之美丽尸骸。
当二姊离开餐厅到楼上去时,图尼克突然对我说了一段非常奇怪的话。他说:我们的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外省人”,那些政客炒作的“二二八”大屠杀或政治迫害者原罪或所谓认同问题。而是因为我们不是汉人。我们这种人早该在这个世界消失。事实上我的祖先早已灭族灭种。我们的祖先原本使用的语言、文字和以他们观点记载的历史早已灰飞烟灭。我们原本该像那些单性生殖的物种在生态剧烈变化的演化时间长河中彻底消失。但我们其中的一支祖先(也许只有男人,也许只有女人)混进了汉人的社群里。他们模仿汉人的语言,学习汉人的习俗,经过数代的蛰伏,慢慢混进汉人极度排外的婚姻结构中。像病毒把它们的RNA注进宿主的DNA环中,借着宿主的细胞分裂运转机制,把我们本来原始又绝望的基因托孤(虽然宿主是处于懵懂无知或下意识恐惧血统被破坏的嫌恶)下去。
那段时光我常下班一起混的朋友,是个叫安金藏的家伙。这家伙年长我五岁,在我们单位里算是学长,他也拥有正式土地测量员执照,虽然有一次他私下告诉我那是他找枪手去考到的。与平时在事务所上班时无精打釆的模样完全相反,他带我去混过不同的pub、啤酒屋和卡拉0K店,似乎在那一类的场所,全像发光体成为每一间店里每一个夜晚的主角。
像所有关于变形的小说的开头:某一天早上,约瑟夫或葛利果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虫。或是,从某一天开始,父亲就变成一只螃蟹。或是,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感到那只鸟占据了他的全身。或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全变成啮齿类,小小眼珠没有眼白,下腮神经质地不断抽搐,头缩进胸腔里仿佛没有脖子。或者是,心爱的女人变成一只黑猫,或是光天化日的市街上,先从父母的影子发现变形正在发生,一抬头,他们变成猪了。
也许是我缺乏图尼克那种穿透事情本质的天陚,或他那种近乎阴鸷残忍的观察力。在我内心深处,隐隐对他把许多事物串结在一块的奇怪描述并不以为然。但在那之后多年,我依然保持单身,或许图尼克那句“我们这种人,如果不在我们这一代踮着脚挣爬进汉人社会里,可能就无法通过婚姻将我们祖先的基因传递下去,那即是一种沉静的灭种”,像阴魂不散的诅咒黏附上我命运灰稠的底层。其实那时我已通过“地政人员特等考试”取得了正式土地测量员的职位。我在小镇的地政事务所上班,以我的年纪、职等和收入都算是超过一般人标准了。部门里不乏一些适婚年龄的女同事以各种迂回方式向我表达好感,也有一些欧巴桑级的女性长辈半开玩笑说要把女儿或朋友的女儿介绍给我,都在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下不了了之。当然小桃的离弃,或小桃那一家人对我造成的伤害,可能在我的人格深处,割开了一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伤口。那像一个把生命里所有有意义的事物都吸进去的深渊黑洞。我买了—辆新车,不再骑那辆破机车冒日晒雨淋上下班。我也把父亲留下那幢破房子,花了点钱整修了一下。这一切都是当初,小桃和我在一个小房间,把她的家人当作假想敌,反复筹划的“我们的未来”,当时是希望我俩存到了一笔钱,我的工作较稳定后,再向她父母提亲。小桃也把“有一天可以脱离她父母那个家,搬到这个小城和我过平静日子”当作一个不久会实现的年轻新娘憧憬。怎知有一天全成了梦幻泡影。
所有这些动物的质量全在变形的魔术过程第一时间进占这个变成怪物之人的内里:禽鸟挥拍扑腾翅翼同时尖叫的歇斯底里,螃蟹的泡沬和甲壳类的防卫性格,驴子悲伤的眼睛和大阳具,蛇虫类的缓慢与对受虐、暴力攻击的缓慢迟钝反应……因为动物们没有灵魂,变形者并不常让人强烈感受原居于这身体里的灵魂和侵占者之灵魂互相争夺身体驾控室的冲突(像恐怖片里的厉鬼附身)。变形成动物者只会让人觉得,属于人类的那部分变微弱稀薄了,那像一个痛苦的过程,其他的人总会不知所措看着熟悉之人口吐白沬,手指成蹄,下巴愈缩愈窄变成毛茸茸坚硬的嘴器,或是皮肤布满鳞片……他们只好安慰他一如安慰痛得死去活来的产妇:“快了,就快了,再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到他真的完全蜕变成一只动物,他们会基于对动物或昆虫的恐惧、陌生,而毫不犹豫地烹杀他。主要是他以动物的形貌在他们面前愚蠢爬行的模样激怒了他们,他们会在一种集体精神解离的状况下,人人持锄头、球棒、扫刀、菜刀、大石块……将那变成怪里怪气的非人非兽怪物击杀……不,即使那变形者已被他们击杀、咽气、仆倒于血泊中,他们还是抓狂猛砍它的尸体,直到它变成碎散的尸块,撕裂的许多细足肢,或一坨一坨的烂渣。激怒他们的并非这变形者的生命,而是它的怪物形貌。所以他们不是要杀它,而是要把那噩梦般的形貌彻底歼灭。
我有一种对自己置身这一切的巨大恐怖。
“你想想,以我的聪明,却常常被她追到喘不过气,我们是不是就像那个电影里的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
二姊是怎么死的?我记得那个夜里我忍不住问图尼克。
而我之所以得到安金藏的信任,实因无意间卷进他和他老婆间之斗争有关。我之前即偶尔听安金藏酒后半牢骚半炫耀地提过,他有一个标致却善妒的老婆,当年是台大中文系系花,身高一七〇。当然我也知道安金藏除了那些逢场作戏的欢场女子,犹有一两位隔段时间便换掉,关系暧昧介于情妇和小老婆的年轻马子。安金藏总哀叹他老婆侦搜抓猴的专业技术简直可以去开间征信社。
他告诉我问题还是出在“他是胡人”这件事上,“像我们这种人……”他的口头禅又出现了。图尼克说: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另一种人。记忆修改术。口语模仿术。阳奉阴违术。宣示爱对方之术。遵照对方婚丧古礼之术。比对方深谙其所祭祀神祇、亡灵醮祭、阴鬼传说之术。饮食口味彻底改变之术。忏悔(因为我们的族人杀了他们太多人)之术。所有的术到头来仍是一场幻灭之梦。
但这一切我不以为意。我没有父母、没有妻小,甚至没有野心和贪欲。只有一个像缩小干瘪木乃伊,童声童嗓却在我每晚回家口吐酸液般尖刻言语的妹妹,我不过偶尔和安金藏喝几杯啤酒罢了,比较复杂的场子,他也识趣地从不带我去。
由这样的开头,图尼克说,某一天早晨他醒来,发现二姊变成一只獾。
我帮妹妹拆开缠满全身的布条时,她对我说她能听见观音妈妈对她说话。我想又是邻居那些佛教阿婆对她胡说一些什么吧。瓷砖瓦斯炉台上有一碗黑乎乎的什么,像淋了厚厚一层仍在流动的酱油膏,人影晃动时,嗡一下飞起至少四十只像橄榄那么大的肥苍绳,原来是一粒干掉的肉粽。
“那是什么?”我忍不住打断他。
那晚回家,我发现一群小孩把我妹妹包裹成木乃伊的模样,那不全是白色尸布,而是不知从哪找来的金丝薄纱或印花窗帘,还有一些洗澡用的毛巾。我惊怒地挥手驱赶她们,甚至打到了其中几个人的肩膀或手臂。她们哀哀叫着跑开,却带着一种不认真的嬉笑。
“那是一种……”
这时我才恍然领悟:原来西夏旅馆并非一间旅馆。而是一趟永无终点的流浪之途,或是那途中像妖精幻变成各种颜色的房子:亮橘色、灰色、蟹壳青、黎明白、瓦斯焰紫、纯黑、鲤鱼红……他因为疲惫或一种其实是梦游者失去脑壳中方向磁石的迷路习惯,便总是住进那些旅馆。而那些旅馆幽闭关禁了太多之前困住于里面而死于客途的旅者之梦,便像那些管线蚀渗墙土剥落屋顶漏水的老建筑,把不属于他的梦境——那些脏兮兮,因年代久远而发霉的梦——破碎片段地侵蚀进他的梦境里。
所谓的“不干净”,当然就是收了红包的土地测量员在土地复丈或鉴界这些纠纷案件的测量中动手脚。或许那也是安金藏这家伙得以夜夜笙歌,且在每个声色场所,不论请他喝酒替他买单的人、妈妈桑,或年轻酒店小姐,都喜欢他把他当同一类人的原因。他是一个堕落而披着彩衣娱乐大家的小神衹。人们贿赂他,他报答他们,如此而已。
每一个梦境都变成旅馆,每一座建筑物都被隔成一排排挂了镀金号码的房间,每一个他推门走进的似曾相识场景都被穿着金排扣呢长袍戴着筒帽的年轻男孩们接管,没有一处地方真正属于你,所有前夜占据这些空间之人的气味全被地板蜡的气味清除盖过,他试着把每一个汉字重画成一幅建筑物平面图:围墙、院落、回廊、玄关、贮物间、隐藏在房间里的园亭造景(像《杀死比尔》最后一幕乌玛瑟曼和刘玉玲的武士刀对决雪景)……那使得这些字变成后来之人的暂居之所,不再局限于它们因时间久远把神灵皆困住的缚咒,他们进进出出(这些字,这些旅店,这些租赁之梦),进占时刻仍带着流浪族类自备的驴皮帐篷、炊具、酒壶甚至牲口,那使得每一个被他们使用过的字都秽气熏天、胡里胡气、任意拆去祖宗严格定制的横直转角,也许某一面原本挂着中堂条幅对联的白墙,被他们乱挂上绘着神佛与骷髅交合的鲜艳淫画,他们的羊只在松软雪白的弹簧大床上拉下一粒粒黑亮的硬屎,有时他们在房间里宰杀某一只低鸣哭泣的老羊,然后把鲜血淋漓的羊胃、羊心脏、羊睾丸和羊膀胱扔进马桶里造成堵塞,他们甚至把旅馆主人好意招待的水果盘里的苹果、奇异果、香蕉或杨桃塞进那些女人发臭的下体亵玩,第二日再摆回原样要求柜台退回……
有一些女同事私下劝告我和这家伙保持距离,因为“他经手的土地案件总是有点不干净”。我们这个工作,看似无趣庸碌,整天处理的不外乎民众申请土地鉴界;与邻地界址有争议;兄弟甚至母子为了死去老爸的遗产对簿公堂、建物申请分割或土地复丈(重新丈量)、地目变更、数值地籍测量……这里头的学问极大,整个台湾地区之地籍原图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炸毁,一直到半世纪后的现在,全省各县市地政事务所使用的地籍图,大部分是日据时期依据地籍原图描绘裱装而成之副图,逾九十年岁月,图纸伸缩、破坏、比例尺过小……我们这些土地测量员,就像在一幅古老到超现实的皱卷地图上密密麻麻爬行的小蚂蚁。某些时候这些小蚂蚁碰头时用触须互相搔挠,你会听到像三角测量、水平测量、图根测量、等高线图、空照图……这些乍听之下极度精准的语汇,其实这是一个比任何行业都虚无的职业。如果没有那些脸色发白、心怀鬼胎,为了争夺土地所有权的人们,我们的行业可以说完全没有真实感。他们有的是种一辈子田的老人,有的是开奔驰一身名牌的后生,我们的那些图尺仪器轻轻一条线的歪斜,如果是在城市闹区,可能就是百万千万的价差。但他们对我们无比信任,简直像古早时有无法解决之争执,到庙里斩鸡头掷筊请神明仲裁。
被这些胡人玷污过的字(旅馆、梦境),就再回不去原来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