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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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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之后她不再让他进入了,日后他回想,那样的推开成了他们之间最后十来次挫败之性的分解慢动作,她如此有耐性,不让他在一次彻底的羞辱中被强烈激怒。像分段以阀门引水。他在迷惑中慢慢地、慢慢地被她轻柔推送出她的密室,然后咔嗒一声,门在他身后永远关上。

我后来想起许多该发生而未发生之事,一切如风中迷雾,即使事情从头再来一次,我必仍然摸不着头绪,看不见全景。

他记得他们最后一次亲密关系,是她在他将出门远行的前一夜,因他确定她这晚不会让他碰她而羞怒发表了一场激烈的训斥。他告诉她性是恋人间最脆弱危险的关系,当她这样屡屡拒绝他,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会变成那些貌合神离的中产阶级夫妻,他们不再有亲昵的信任了(啊那时他以为她只是像那些性感未被开发的女中学生一样,对性隔膜敷衍,性只是怕男友跑掉的权宜之计,等关系——通常是婚姻——确定后,性便像盲肠成为一件无太大存在必要的赘物)。但其实可能他训斥的正是她要的结局。那一次她跪在沙发下方替他口交,但整个过程他只感到他正在强暴她。

或者以图尼克那涨满意义之脓疱,长满毛发挤眉弄眼的西夏文表意方式:

后来我去找了小桃的二姊和图尼克。他们是那整个家族唯一对我善意之人。但我那次的表现非常差劲,小桃的骤然离去让我失去了该有的礼貌和自持。我不断像一个被戴了绿帽的丈夫追问小桃为何会遗弃我的推理细节。我记得图尼克和我坐在他们家的餐桌,我们头顶上的古董罩灯非常热,弄得我和他两人额头上皆布满一粒粒汗珠。图尼克像对个男人那样在我和他面前各放了一罐冰啤酒(这点我非常感激他),他一根烟接着一根烟,但总没抽几口,又将它们捺熄在一只极大的青花瓷烟灰缸里。二姊则在一旁走来走去,开冰箱、洗碗盘,或是煮一锅什么难料理的汤,我不记得了。但她脸上暗影晃动始终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似乎她也对小桃这样的行径非常不谅解,事实上,我一直认为,小桃的二姊在内心深处是个比图尼克要正直且温暖的人。

曾允诺的爱之幻术曾穿透、潜入、焚烧多少个梦境,在爱之藤须被拔除时,那些已深埋在覆冰硬土岩层下方已膨胀成块茎的恨之硬骸,就得焚烧同等数量之噩梦,才能融冰裂地将它们拔除。

任何努力都没用。

在那许多个梦境(那些旅馆或张口不能言忘却其被创造时刻之本意的西夏文)中,最让人听得不寒而栗的,还是关于剥落或脱离的一些意象。

也许是那个夜晚,时间在一个我们身后巨大钟表内部齿轮弹簧全卡住不动的神秘停顿、冻结、被果冻般胶状物包裹而无法动弹的奇异状态下,图尼克的“追忆逝水年华”像是一台塞满了风格完全不同之黑胶唱片的古董点唱机,他总在陷入沉思的片刻,手指敲打吧台像一个记忆暴发户不断把铜板投入窄窄镀银的金属窄孔,然后任意按键组合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这时我仿佛可以看见他那张死灰之脸后面的脑壳里,有一支机械手臂悬空降下,线轴和油压控制的昆虫关节手指在他脑皱褶中抠抠抓抓,抽出另一张不存在乐团的绝版唱片。这使得他的描述(或回忆)忽焉在前忽焉在后,既像隐晦羞辱地指控妻子的不忠,又像忏情告解他背着妻子的辰光所有干的那些不伦艳异的龌龊事,我后来回想那个不断增殖的夜晚,图尼克对我描述的关于“西夏旅馆”种种,仿佛一个不可能的黑暗赎罪:他的妻子死了,而他相信是自己一次难忍其猜疑嫉妒疯狂妄想的疯魔越境时,诅咒了自己的妻子,而她竟因此死了。至少我在那庞大混乱的“西夏旅馆建筑始末”模样掌握到的童话救赎意志似乎是如此:目犍连以锡杖敲在阴曹地府的城墙堡垒救出被牛头马面阴间判官挟走的挚爱之鬼魂。但后来我又难免怀疑:会不会在那个说故事时刻(我遇见他的那个夜晚,那间居酒屋,那个丧妻俱乐部),其实图尼克已经死了(确实那夜之后,这个人便像人间蒸发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其实死的是他自己,整趟西夏旅馆旅程只是一个死者进入冥间之前的时空停格,一个博尔赫斯式所有执念、眷恋、此生最深沉痛苦之爱、不为人知之秘境,一次计算机关机前所有程序、画面集中爆炸的焰火秀?

图尼克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沮丧和责备:“早就跟你说要快点把婚礼当首要之务先搞定再说。”

只是我恰好撞上了。

根据图尼克的说法,那段时光,那个家族为了小桃的选择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可想而知,只有他和二姊是站在我这边。我是过了许多年后,才慢慢体会:那个晚上,在图尼克家的餐厅,二姊脸上那对小桃不以为然的、像釉烧瓷观音般垂眼抿嘴的愤怒,不仅仅是基于对我的念旧与同情。而或有一种更幽微的心思:原本在那个家族里,小桃选择了我,和她选择了图尼克,皆是叛逆她们母亲从小的期待与规训。“不可以嫁外省人。”事实上,我家的背景,是较图尼克更贫穷、版本更糟的外省凋零之家。突然之间,小桃像个小女孩推倒她面前原本捍卫不让家人靠近的破烂积木,“不玩了”。她进入她母亲想象的“女人升官图”时间滚动条里,独留下二姊和图尼克成为无从坐标定位,如太空漂流小行星的“外省人”静止时间。

在他互相颠倒冲突的描述中,有两条主要的平行铁轨(是的铁轨是他描述世界的基本图尺):一是他妻子如何慢慢地、慢慢地把他推离他们原本相互缠绕依偎、相濡以沬的小房间;一是他如何在背着妻子的偷情尤利西斯旅程中,脸孔长鳞,双目布上茧膜、鼻孔冒出头足纲动物之触须,耳朵上竖变成羊角,在漫长流浪中变成怪物的不幸遭遇……

我那时才醒悟:在我和小桃的这场恋情,自始至终我唯一的一张牌就是小桃。一张绝门牌。我原先不以为意:爱情或婚姻本来不就像是两个人在一电话亭里绝对孤立于外面世界的事吗?但我错了。只要小桃一翻手将她自己那张牌打成反面,她便隐没入花色完全一样的家族牌海洋之中。我没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网络或渠道可以重洗搓洗那副牌,重新找到她。

欺骗。欺骗。欺骗。

我最后一次和图尼克以这种暧昧身份(我们似乎是某一个完整稳定恒星系最外缘两颗冥暗近乎不存在的小行星,原本从无垠漂流的外层空间暂时被拉扯进这一家族层层如洋葱皮的引力圈。我终因质量不足被甩出这个恒星系。而图尼克……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始终以一种奇怪的运行魔术让这家族的星体们以为他也按着某一圈轨道绕圈。其实不!他根本在另一次元建立了一整套乱七八糟、忽远忽近,像鸡蛋弧形又像弹簧线圈的奇异出没路线)相见,是在小桃终于宣判离我而去——不仅仅是我这个人,还包括我那个退化成爬虫类的老妹妹,我死去父亲的哀求,以及我们如果结合可能会生下那不正常基因的不幸孩子……全都在她生命中永远抹去。而且小桃选择了一种也许对于她自己的软弱不忍十分有效率,但对我而言却残忍异常的手段:她突然消失了。在我们某一次较激烈的争吵(其实和其他情侣相比,实在平凡极了)后,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的手机关机(许久后我才知道她根本换了一组号码);她不再出现在我们家;后来我憋不住打过几次电话去她家,全被她母亲(原本可能成为我岳母的那个女人)冷淡犹豫的声音挡了驾。她告诉我:小桃到美国去了。我也几次偷偷将车子熄火停在她家楼下的巷子里,想在她回家时堵她。她却真的像蒸发不见了。

图尼克说,一开始,从最亲密的细节中的细节,那简直像一整缸游泳池之水泄放时从出水孔网筛挑走一根女人的细发那么无足轻重,像女孩用指甲在校车座椅的人造皮椅背上刮出一丝细痕,但只有亲密的伴侣会发现那奇异的鱼刺刺在喉咙嫩肉里的不对劲。很多年后他会发现整幢建筑的裂碎崩塌即由那发丝般的细纹开始。难以启齿,她先不让他的手指进入,说他总是刮伤她。然后是在私密交合中他专注时刻打断,有时她挥着手说好热,有时她说好痒,一开始他总困惑地跟着那戏剧性集中突然松弛傻笑,似乎这种柔弱又羞耻的时刻,一旦有一方不入戏,整件事便充满喜剧的成分。

我印象极深的一个画面是,有一次小桃带着她二姊、图尼克搭火车到我外公外婆的老家大甲,我和妹妹小学时有好几年是被托养外婆家,所以这个小镇于我几乎算是童年故乡。我想我平常不太给人“外省第二代”如图尼克那样鲜明的印象,或因为这段不算短的成长经验。但其实我对我的童年,大甲这个小镇,我和妹妹投宿在外公外婆(他们后来也都过世了)家那段时光的回忆,全部淡薄而模糊。我父亲是个近乎不识字的老兵,他的年纪比我外公还大,我也不清楚当时外公外婆为何会把他们的女儿嫁给那么一个没有恒产的老芋仔。有时我知道一些文章(也许是类似图尼克这样的人写的),提到他们的外省父亲在大陆的哪一省还有哪些亲人,或是一九四九年他们逃到台湾来之前的一些故事,我则从小不曾听我父亲说过这些。如我前面所述,在我很小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老人了。他的口音非常重,一般人可能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那次在大甲,记忆中小桃的二姊大着肚子,似乎是怀孕了,来向镇澜宫妈祖娘上香许愿祈福。很不幸,后来那个胎儿还是流产了。但若是这样,按常理判断,二姊当时的肚子应看不出有身孕的模样。也许是我受到小桃耳语告诉我“二姊怀孕了”的暗示,便修改了记忆也说不定。总之,小桃表现得像是她已嫁给我,且我们定居于此,一副在地人熟门熟路的模样,带着大家参观草席工厂、老建筑、吃四十年小店的绿豆冰。我们自然也带他们到庙埕外挤满向观光客兜售粗俗纪念品小摊的镇澜宫。奇怪的是,二姊到了庙门口并不肯进去,也许是一些老辈习俗怕神气冲到了孱弱的胎儿。但那图尼克,却和他外貌极不相符地,一走进那香炉烟阵弥漫的后面,便跪了下去,朝正殿匍匐前进。他祭拜时那种庄严肃敬的背影让人会想到某种类似大巫师或祭司的形象。

这个家伙早在我和小桃吵架之前半年就出现了。甚至在我父亲的葬礼,小桃像个贞静未过门媳妇,低头和我妹妹在灵堂折纸莲花的时候,这位Mr.Right就已如魅影厕身进我所不知道的小桃的内心世界了。

像一句八点档低成本偶像剧的广告词:

而小桃真的和那家伙到美国去了。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图尼克告诉我:没错,小桃有了新男朋友,而且这次,这次那家伙非常符合本来该是我岳母的,小桃母亲的期待。他是独子,父亲是台湾赫赫有名一家大建设公司退休的实力派核心高层,这不是重点,他的祖父是桃园一整片土地的地主,包括阳明山、信义计划区都有一块市值天价的地,还不包括美国旧金山那边的房地产,而他父亲也是独子,这意味着,这家伙将来可以继承十几亿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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