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说来我和图尼克几乎就会变成所谓的“连襟”,后来我们却成了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人世确实无常。但是当时我完全不能想象“我和小桃有一天会不在一起”,可以说就像小学时有一个家伙问我“为什么蚂蚁可以无视地心引力,任意在垂直墙面甚至天花板上自由乱跑不会掉下来?”时,告诉我一个肯定谬误却充满哲理的答案:
这个洛丽塔少女的出现,让图尼克原本幻影幢幢借着旅馆为结界的“赎回被冥王掳去之妻”,头盔甲冑里长途跋涉的武士其实已是一具干尸或附魔之空无意念的悲惨叙事,突然变得混浊、虚弱、滑稽,甚至充斥不合宜的青春烂漫旖旎色彩。
——而且那个病是家族遗传,不要骗自己了,如果怀孕了是女儿,你要不要冒风险把她生下来?
图尼克那时或早已预见那个“我的想象力无法照见”的不幸结局,或者借用他的说话方式,“问题不在我们,问题在超出我们的那个结构。”如今回想起来,几乎极少几次我和图尼克撇开小桃一家人的独处时刻,唯一的话题便是他不断劝我“赶快,不论用什么手段,先把小桃娶到手”。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那个处境下两个男人没话找话的方式(图尼克总是焦虑地掏出烟来,直接这样开场:“你到底计划好了没什么时候和小桃结婚?”),后来我心底确实有点恼了,表面上我耐心温和地对他解释,我的生涯规划是打算再拼个几年,等事业上有点成绩或至少存一笔钱,再向小桃爸妈提亲。但我难免暗自嘀咕“老兄你也管太多了吧”?如我前面所说,我对于图尼克,总还是有一种私下比较的心情。这可能多少也受到小桃作为老幺总喜欢和她二姊比较的影响。我和图尼克都是所谓的“外省人”。我们的父母同样都没有留多少恒产给我们(这是许多次图尼克在对我分析、直陈利害后,我才理解),但我们之间究竟还是有极大的差别:他的父亲是个老师(据说他祖父当年在大陆还是国民党政府里职位相当高的铁道官员之类的),而我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兵。他年纪大我十岁,当时已是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能言善道,常用不标准的台语逗得小桃母亲和小桃姊妹那几个美丽女人笑得花枝乱顫。
就像你脸上始终带着那模糊的和善的微笑,他的妻子曾这样说他,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全被你那张笑脸给蒙了。只有我知道,你是全世界最暴躁不耐最难相处的人。
最后我们仍是得分开。
总是以她用一种仿佛从肠子深处战栗的哭泣作为他们争吵的收场。更激烈的时刻,她会用那美丽的头颅去撞卧室的墙。有时她会把自己锁在浴室里,那他会听见从里面传出砰砰砰砰的闷响。一开始他非常恐惧,后来取而代之的是无以名状的愤怒,只因我是迁移者幽灵部队的后裔,只因我的族人形单影孤颜色模糊,我体内记忆的品德和教养全成邪恶与藏奸?我像一滴包含着不同矿物质与菌落的水珠得被你们那无数个体聚成一个相同整体的大水塘给淹没?
“哦,我发誓绝不,绝不离开你。”
当然我绝想不到最后我们还是分手了。
生命必然发生了某件不为人知的事件(他不止一次地臆测,用曾看过的电影中各种光怪陆离之灾难情节来推理:譬如她曾在某次驾车于灰色厚积云层密布的天空下,在几乎无其他人的后山小路行驶,突然被天顶降下一阵闪电击中,从此性格大变?或是,她曾背着他和另一个男人有一段肉体诗歌之恋,但那情人莫名其妙死于一次空难?或是,她小时候曾被父亲性侵,只是她用彻底遗忘将那悲惨、罪恶,但甚至甜蜜的画面封印,而他,在某一次恋人间的亲昵狎淫话语中——宝贝,我的女儿——意外启动了那原已被她遗忘的裂口般的往事?),那使她像河蚬吐沙,将原本嵌藏进灵魂深处的异物、侵入物、砾沙种种,以她柔软的腔体内部,缓慢但坚持地往外推,最终吐出。是的,那像是抠喉咙催吐;像某些憎恨形体强迫截肢症患者;或完全相反像那些登上“世界奇人奇闻”的吞食异物强迫症患者,某次医师开刀从他胃囊中取出数百枚回形针、灯泡、毛线球、领带扣、保险套、耳机、便利超商赠品小公仔、怀表,甚至,开玩笑说,某款袖珍手机广告的烂点子,把钛合金超薄滑盖手机吞下,然后拨号让卡农的和弦铃声在你幽暗孤寂的腔道内响起……
小桃之前有个男友,家里是开五金行的,后来他父亲不知是为人作保或轧票子,向地下钱庄借贷,还不出来而“跑路”。那家伙似乎还曾哭哭啼啼向小桃的母亲借了一笔钱。小桃父亲开的那辆旧奔驰,据说就是那家伙父亲原来的座车。小桃不太提起这段感情,那似乎是她的初恋。或许这也是我和她之间的恋情,从初始便感受不到那种我想象中恋人间该有热情,而有一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哀感。
终于,轮到他也成为那必须(是的,必须!)排出体外的异物,他相信连他都必须被她排出她的内里(她的阴道、她的唇舌口腔,她曾捂着胸口:吾爱,我最深的心底),那么,她应已进入一绝对纯洁,除了自己不容许任何他者侵入的高烧症状。
那段时光,小桃和我维持着一种安静的情侣关系。一个礼拜有两三天,她会开着她那辆装了粉红苏格兰格条纹Hello Kitty椅套的福斯小车南下,像鹤妻一样来我家陪我那个外表像老太太的妹妹,帮我们清扫那幢父母早已不在的破旧透天盾。她会自己一人爬上那后来我们兄弟不大愿意上去,只堆着一些无用桌椅、棉被、纸箱的二楼,把所有的窗打开,让阳光和新鲜空气涌进。她帮我们洗掉水槽上堆满的油腻碗盘,把我和妹妹堆在浴室门边的脏衣服脏袜子(甚至包括我的内裤和妹妹的内衣裤)洗了晾了,然后一件一件漂亮地折好。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事,我朦胧地感觉,小桃在那幢空屋爬上爬下忙活着这些事时,心里肯定是以“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自居吧?
有一次她(或是他)心情明显愉快、平静地分析起他: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问题说不定不在你讨厌我的家人,而是你除了你自己,从不真正信任任何人?你多疑且愤怒,对这个世界。我记得我们相识之初,我们身边那些共同的朋友某一次欢乐的聚会,某一次众人的共餐,你总会在事后剖析他们每一个人一闪即逝绝不被其他人发现的黑暗面,所有人的相处在你眼中全像底片被冲洗出暗潮汹涌钩心斗角的黑色溴化银构图?弄得我们后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如今每思及此,我便会为一种远超出“我和小桃不在一起”的真实感要巨大许多的悲伤所吞噬。那个认识是:无论当时的我如何努力,我和小桃最后仍是得分开。无论当时有多少个私密时刻,我带着不安或隐约的虐待快意,要小桃发誓她绝不离开我,而她也带着一种决绝毁灭的表情甚至满脸泪水对我说:
在图尼克那媲美尤利西斯大流浪的汽车旅馆探险里,在那一幢一幢梦境旅馆的暂住与离开,柜台取钥匙按房号进入乃至退房交回钥匙的一个一个旅人之梦的不同房间回忆,在我原初的想象(或他开启这个故事的方式给我的暗示),似乎应是一个疲惫孤独的异乡人,一个浑身弥散着让旅馆大厅、咖啡屋、早餐房、牌戏室、撞球间,所有其他的旅人皆不自觉抬头看他,心底产生“此人非我族类”冷淡排斥情感气味的中年男子,抱着一只帽箱(里头装着二姊的头颅?)像没有台词的临时演员梦游般穿过舞台表演区后方。
“因为它的想象力不能理解三度空间的存在,它以为世界是一个无限延伸的二度平面。”
但或是我在那旅馆套接着旅馆的俄罗斯娃娃、乐高积木、变形金刚或上千片拼图游戏不论哪一种换手组合的魔术时刻之间,因为实在太困而打了个盹——其实那个恍神之瞬可能不过历时十秒——但我突然发现,在他的旅馆(梦境、西夏文字)的冗长叙事,不知从何时起闯进了一个魅影般的第三者(如果相对于图尼克这场上天入地、四穹八荒的旅馆大冒险全是面对着他消失或死去的妻子的被弃者表演):一个跷家的少女,一个洛丽塔女孩,一个裸着她像小男孩般窄肩窄髋骨的清纯身体在那些附配了大型按摩浴缸、大型电视、西班牙风皇宫里的沙发,或中国风之酸枝烟榻与红眠床,或某些暗黑系统汽车旅馆放了一张丑恶之八爪椅,或监狱风整套脚镣刑具皮鞭面罩,或某些巴厘岛风天窗釆光植满了热带植物甚至房间里有蓝光晃漾之私人泳池……好奇地跑来跑去。有时她像那些老人色情之梦的极致静物画,当他转锁开门进入房间时,她早已服药昏迷裸睡,可怜兮兮蜷缩在那些总显得过大的旅馆弹簧床上的华丽暗金织绣的床罩被单里;有时她则称职扮演他的洛丽塔,勾着他的手臂兴奋吱吱笑地跟着他打开那些旅馆房间,这时他们的关系像乱伦的父女,她既天真纯洁又妖娆堕落,跟随他走进那些虚假梦幻的房间时像拆开一盒盒烟纱锻带或金箔纸或丝绒小袋包装的糖果那样贪婪且兴奋,但对之后必然上演的双腿被分开的色情献祭显出一种职业歌舞剧女郎每晚重复同样动作的厌烦和鄙视,有时她会像应召的廉价妓女,浓妆艳抹穿着短裙毛裤袜踩着高跟马靴敲他的房门……
吾爱,从我的里面离开。全部的滑腴柔软腔膜,全部的软体动物般布满神经丛的唇内壁,全部的小肌肉和软骨、关节,都像甲虫足肢内侧的细细倒钩,或毛毡苔那看似无害其实布满款款摆动的逆戟小利齿,像主控室电阀被拉下而集体运转的工厂输送带,像格列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密密麻麻的细线、小绕钩、细钉、交叉缚缠,上百万芝麻大小的小人儿以蚂蚁雄兵的意志,从四面八方,不,从至少数百个方位的上、下、左、右细微角度差,以蒙古人围城攻顶的阵仗一层一层包围住他。那些细线拉扯着他的脸颊肌肉、耳朵、鼻翼、眼皮、每一根手指、发根下的头皮、手肘或胳肢窝下的皮肤……总之,这些散布点如雾粉的琐细力道,全服从一无比坚定之意志:将他排除出去。
那之后,偶有图尼克(这时小桃已改口喊他“姊夫”了)和我独处,又掏出烟来一副说客架势:“赶快和小桃结婚,不要管风不风光,先办了再说”,“我们外省人……”这一类谈话时,我心里总颇不是滋味。甚至怀疑是不是小桃透过她二姊,二姊再示意这个“二姊夫”来对我施压。
我只是想……如果证实我已真正失去这个身份……不再被爱……至少把本来的那个我还给我……也就是说,不是那个被描述成失去人类形貌,变身成妖魔或野兽的那个我……胡人……不知什么原因被憎恶被不信任的原罪者……在我完全无意识不自觉的状态下撞翻弄碎你布置满室的玻璃器皿……我至少要回那个不被描述成异类、附魔者、恶汉的我……
在我父亲过世那年年底,图尼克和小桃二姊举行了婚礼,那个婚礼的排场我可能奋斗十年也无法给小桃一个同样规模的梦幻演出(是的,我打从心底认为“婚礼”这件事就像过年的鞭炮,一场热闹繁华,最后就是满地满水沟红纸碎屑的狼藉垃圾)。他们在圆山饭店包下一层礼厅,席开六十桌,冠盖云集。提亲的过程完全按照小桃父母开出的严苛条件和繁琐讲究之古礼。
想象那些西夏遗民,在他们的国族彻底在这世界覆灭消失后的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间,仍像黑影般静默地蛰伏在周遭全是汉人和他们的家族们的社会里,如何像洗菜槽滤孔筛里的咖啡渣,脏水一次一次刷洗过他们全身,全部的灵魂,但他们就是不会融解,只是缓慢地流失。在那些地方:河北、安徽、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