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其实,在千百亿万个逐流之梦里,在那间由许多旅馆聚积的旅馆里,图尼克看着裸露着幼鹿身体的洛丽塔女孩。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暗影昏沉中,门廊外伏着左右一尊肥大一尊痩削的身影,像是龟仙人鹤仙人的水法铜像:他知道那是安金藏和老范。一胡一汉。他们竖耳聆听,他们讶异听着屋里一老一少两个狗男女(老的那个胯上抹着一片干癣药膏的糊白痕迹;小的那个因为卫生习惯不好,自从穿过脐环后,肚脐便始终有一令她自己疑神疑鬼的臭味),像被自己的伤痛惊吓,颤抖着说着各自的故事。
我第一次遇见图尼克这个人,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说是葬礼,好像也没有一个像话的仪式,那是一处连殡仪馆都说不上的乡下火葬场,在一片像稻埕的水泥空地边角,有一排隔成三间停死者棺木和简易灵堂的破旧平房,周围荒烟蓃草,若不是空气中飘着那重煤油燃烧味和一种鼻腔纤毛里过滤不掉的粉尘细末,不知情的人或会以为那是一排荒圮的土地公庙或废弃的军用仓库之类的。
图尼克说,像我们这种人(啊,这次他没说,是我想象中他这么说了),长期在漂流之地变貌、变形、变脸,吞食别人的梦境长成自己记忆的部分身体,又因为这借居处所的人们或因腺体过于发达,或因历史的不幸总印痕了被辜负和背弃,他们总要求我们“要去爱”。爱他们所是的这种人种,爱他们今天这个模样,爱他们变成这个模样的所有原因,爱我们与他们仿佛电梯停电悬挂停顿一同禁闭于其内的这个时空。于是,卑鄙阴暗的我们这种人,胡人,在这样狂激迷乱的爱之高含量空气里,不知不觉将我们藏在某一枚染色体里的戏子基因在生存严酷条件下启动到最高效率。
其实我父亲过世时已八十几岁了,记忆中似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是个老头儿了。我母亲足足小我父亲二十四岁(他们俩生肖都属虎),但大约在我十二三岁时,她便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了。我对她没有很深的印象,不幸的是那个病遗传给我妹妹,使得她从小便频繁进出医院急诊室,几度全身插管我都以为她会就这么死去。即使她现在已二十几岁,个子样貌却像个十岁不到的小学生(事实上因为她的病和家境,很早便辍学,我妹妹的心智也完全像个小孩),但她的脸却因代谢异常脱水浮肿,看起来像个疲倦虚弱的老妇。
我们变成狂爱之人,乱爱之人,我们满脸爱欲,坚贞誓诺之爱、忏情之爱、纯洁之爱,即使稍后他们复向我们解释,“爱”不是我们异端化的一种主体对客体的欲望与权力关系;爱是完全的,真正的,进入,不,变成他们。我们略一迟疑,立刻理解,是的,我们是,我们是你们描述的那种,你们这样的人。
我想小桃的爸妈或都非常诧异我父亲的棺柩停放在这么寒碜荒凉的地方,他们倒是全部穿着极正式而郑重,小桃的父亲带头上了香,她的母亲红了眼睛拿了厚厚一袋奠仪交给小桃。奇怪是某种害羞或有钱人的倨傲,使她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我想她感伤自己女儿未来要嫁人这单薄人家的成分要大些。倒是牵着妹妹的手,像逗孩子那样和她聊了几句。
这样长期在爱,变成,以及“是”,的高压自我戏剧训练时光,在爱的时光长河中闭气泅泳,难免对我们所必须爱,必须变成,必须是,的那样的人种之脸,充满一种神圣崇拜之畸形情感。突然之间,在那即使在密室中仍呈现爱之脸孔线条的某一个汽车旅馆时刻,他,图尼克,突然遭遇了这个不知从哪个病毒感染之梦境破洞掉进他的“找寻冥妻汽车旅馆漫游”之梦的洛丽塔女孩。他目瞪口呆听着她娇慵天真说着最恐怖、邪恶、大逆不道的话语,这些话语,在他流浪者祖先透过遗传密码悄悄传递,内化至灵魂核心的黑盒子里,是……是会招致举族灭绝,或是被驱赶离开这片他们伪扮隐身其中的地域。
我原先暗自揣测,这洛丽塔美少女的出现,是否是所谓“处女重生机器”的老套,一种资本主义逻辑的失爱亡魂或过早将身体在淫乱关系中放纵激爽而早衰的发臭皮囊,透过与死神对弈时种种髙明狡诈的作弊手法,让时间之河冰封冻结,如蘑菇累累丛生于灵魂潮暗处的伤害肿瘤一枚一枚地结扎切除,在作为时间关防过渡地带的这些旅馆和旅馆间check in并check out……剪接、倒带、定格、存档,而后,一种偷天换日的邪恶魔法,他在那些伪扮成春光无限的旅馆房间里,偷偷地将那个坏毁、僵直、冰冷、变成深褐色木乃伊的妻子头颅,“把她重新生出来”,一枚滤泡、一粒受精卵、一只蝌蚪或蝾螈、一个湿答答的女婴、一个少女,他在旅馆窗帘布、梳妆台、床尾、流着热水的浴池间的光影皱褶间,偷偷地豢养着没有灵魂、但从最纯洁时光开始计时的,那个少女形貌的妻子?
——嫁去那样的人家,你要照顾那样的妹妹一辈子吔。
但后来我排除这个想法(虽然蛮美的)。主要是,图尼克对那闯进这故事的洛丽塔美少女之描述,实在太执拗于典型恋童癖老人那种泪眼汪汪,感伤又恶心的官能着迷——女孩那白皙清纯的胯下,仍是未成年者的瘦削骨架与身材比例,短短小小的手指与脚趾,女童的邪恶与无灵魂倒影、小小的乳房和可爱的肚脐——完全没有一个悼亡者或从死荫之境幸存回来的孤独武士追忆伤逝那怀着巨大创痛之人的哀愁。
我猜小桃的母亲必然带着相反的情感,也这么盼望着。
有几度我几乎想打断他,用手在他空洞着魔的双眼前挥动,喂,醒醒,别岔入那些色情之梦的秘径而遗忘了你启动这场救赎大冒险的最初悲愿。醒醒,图尼克,你走神了。
我很难清楚描述我在那个状态下第一次见到图尼克时的复杂心情。他置身在小桃那轮廓极深有一双美目的母亲,和几乎像那美丽女人年轻翻版且更高气质更优雅的二姊,以及那个一脸心不在焉十足大男人气派的父亲之间,我似乎同病相怜地看见一个命运与自己相近的“难友”。但难免有一种暗自在心中比较的微妙情感(如同小桃总有意无意和她二姊暗中比较)。我注意到这趟车是由图尼克当司机,这当然很符合我岳父,哦不,小桃父亲的作风。准女婿就是司机兼在后面提东西的长工。但我心底竟有一种轻微的妒意,这家伙似乎比我更融入这难相处的一家人里。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保持半步亦步亦趋在小桃父亲身后的这个男人,脸上除了拘谨、焦虑,还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好烦喔,去年才花了一万多做高频电烧把脸颊两边的雀斑全灼烧成疤脱落。结果小薇(大概是她的朋友吧)她们找到一家脉冲光权威,还可以做钻石微雕,彻底去除脸部皮肤暗沉,你知道爹地(这是她对他的昵称),我有去打过美白针喔,十二针,分十二次,痛死了。帮我插点滴针的护士阿姨说我的血管太年轻活蹦乱跳,戳了几次都刺歪,痛得我想捶她。后来我打了四次就不肯再去了。但你看,我把省下的六万转贮值优惠拿来垫高鼻梁,还打了削颊针,小薇更厉害,她把两眼内眶剪开,真的变大眼妹喔,虽然我知道她动过手术,心理作用,看她就觉得两眼靠得太近变成斗鸡眼了,嘻……”
“那是二姊的男朋友。”
她一定没发现他惊骇得全身僵硬,呼吸困难。这样一张,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而不能变成的汉人之脸,这些……这些死丫头,竟然如此轻佻嬉闹地花钱把它乱整,移形换位成那些高耸鼻梁深眼洼双眼皮窄下巴的胡人之脸?她,她的一个gay朋友,居然把后脑勺发线最下方的头发移植入上眼皮内侧,成为翘睫毛。
我记得那时小桃父亲(如今我有时仍几乎冲口而出称他“我岳父”,其实后来我和小桃分手,和她家人几成陌路,但当时我和她家每一成员的关系,几乎已像是家人一样。即使他们对我这可能是未来女婿的家世背景极不满意,但由于小桃总刻意带着我参加他们每一次家庭聚会,我便在一种奇异的沉默关系中,像个影子黏附在这个对外人并不友善的家庭中)把他的旧奔驰车刷的停在那片广场前,然后一堆人下了车。小桃那时正和我妹妹一道用往生咒黄宣纸折纸莲花,她低声对我说:
也许他和我一样,从头到尾便迷惑小桃这样的女孩为何会看上我这个穷小子?并且打从心底相信:她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只要哪天猛然惊醒,一定会弃我而去。
我难免感伤:难道是,在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不幸时刻,他终于放弃搜寻他的妻子了。这所有的西夏旅馆只是白搭,像那些旷日废时和异教徒争夺圣城,在箭弩、弯刀和残缺不全的尸体间不断回放的噩梦丧失心智的十字军战士,终于挨不住寂寞,随意和战地某个阿拉伯奴隶女人结合生子,慢慢遗忘自己高贵的身份和在故乡痴痴等候的妻子,或更悲惨的,他常语焉不详描述的那西夏最后一支骑兵团,他们在被神遗弃的边陲荒原恐惧地策马狂奔直到真实的地貌慢慢模糊,他们跑进僧侣和邪魔外道进行经辩,空气稀薄的梦境里,终于挨不住寂寞,和借宿帐篷人家肮脏发臭的羊只交合,或是集体强暴同伴中最年轻软弱的那个……
“李伯伯求你了。别扔下我们耀祖,我替我们李家祖先谢谢你了。”
还是,图穷匕见。
我父亲的过世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情感冲击,倒是他临终前一直抓着病榻边小桃的手,像哀求般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