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弃
左刑迎德,战,败,亡地。
不止如此。老人说,我们是从李元昊那充满诗意的创造梦境里走出来的。“建国”,那是让人神摇意夺、如痴如狂的一个长满毛的词。但那是一个不见光的所在伸下来的阶梯。李元昊在创造它们的时候便知道这些浓毛密发的符号有一天会在这世上灭绝,只剩下我们这一支出亡者奔走到地界边陲,死亡后留下的经幢。有一天当我们党项一族彻底自这个地表上消失,人们抚摸着那些从躯骸每一接缝冒出胡须、腋毛、胸毛、阴毛、腿毛、披头散发的符号,百思不解它们所曾经记载下来“这一族人曾流浪过的时空”。他们说:咕噜咕噜。叽里呱啦。唧唧歪歪。像是抚摸着李元昊雕刻在我们每一个西夏子民光溜溜臀部背部肚腹脖子上的刺青,每一个字都不一样。每一个字都是一组晦涩的谜或他李元昊不为人知的梦境。
左德迎刑,大败。
右刑德,战,胜,三岁将死。
我们的巫师大喊:“小心,那里有神煞!”
左刑德,战,半败。
那时,天体像罗盘被人扭松了衔齿,星辰坠落,日月昏黑,雷电满天,冰雹如雨。我们骑兵队里的巫师说:“我们被动了手脚。”“糟糕,我们跑进了不该进去的界面,这是兵阴阳。”我们的身体全变成黑色的倒影,披挂的箭弩和马刀全变成摇晃的波光。地表变成了一格一格日晷的钟面。我们的马队左突右闯,像在一个凶煞灾异的棋盘上以巾帕遮眼走盲棋。不知该前进该后退,不知该往何方?
背德迎刑,深入,众败,吏死。
背德右刑,战,胜,取地。
背刑德,战,胜,拔国。
左德右刑,战,胜,取地。
我听见那巫师噪音颤抖地背诵,他的声音像一只正在哭的乌鸦:
背德左刑,战,胜,不取地。
老人说: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迎德右刑,将不入国。
在那样的时刻,我们无比哀愁地体会到,那些曾被我们像小鸡斩杀取乐,把箭镞插进女膣,那些面孔模糊的柔弱族人,他们的神,比我们的神,要巨大许多,立体许多,愤怒的脸孔更恐怖许多……
迎刑德,战,军大败,将死亡。
所以,当我们这一支西夏最后的骑兵,在披星戴月、着魔噤默、恍如魇咒的逃亡途中,看见眼前的世界开始如沙漠热浪扭曲了空气而开始变形,我们便哀愁地知道我们已走到了命运的尽头。不,我们走到了恐惧所能感受的真实的边境。长脓的马蹄已跨过了那条界线。那之后我们便只是李元昊创造的那些毛发文字所描述的世界。我们所看所听所闻所热泪盈眶大小便失禁亲身经历在眼前历历发生的一切,皆只能就在那感性发生的同时顷刻消灭,无法被记录下来让后人破译理解了。我们里面有人在那浓厚的哀愁中回想起这一生经历过最美的事物:乳香、安息、珠玉、兜罗、回纥女人晕毛金毛的胯下;我们哀愁地慢速倒带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激爽时刻:马刀斩下汉人首级时刀刃卷缩冑甲铁丝断裂动脉血泊鼓跳喷出最后是颈骨咔嚓切开的流畅感;我们屠杀那些戴莲瓣宝冠,身穿圆领宽袖长袍,腰带佩着短刀、火石、针筒、磨刀石的回鹘贵族男人;我们奸淫那些戴鱼形宝冠、身穿橘红窄袖通裾大襦的回鹘贵夫人;我们把那些步摇、花髻扯断,那些环钏瓔珞洒散一地,在簇拥着菩萨、天王、金刚、比丘诸神凝神的宫殿里,把那些雪白的痩腿拗张向天际;我们哀愁地回忆起在那旋转的天体下我们烧掉了数百座女人小孩尖叫的毡帐;草原的冬日,我们剖开那冒着白烟粉红色肠肚流出来的汉人肚子;我们的铁鹞子所到之处,僵尸数十里;我们撕毁高昌回鹘人的荣誉面纱,逐杀那些不食猪肉的维吾尔人,我们迷惑地看着那些满嘴“阿拉真实”的萨满教巫师在跳神念咒……
我们那些长毛的文字再也无法描绘我们所置身的位置了。我们在星空下的旷野,勒紧马缰筋疲力尽地前三步后五步,像醉酒之人在跳一种晕陶陶的舞步。所有的空间次第关闭。如果耐着性子,照着那躔度试图吝惜剩下的刻度走,也许我们这零余的一支人马,可以走出那举族灭亡的咒诅。如果……
背刑右德,战,胜,不取地。
我们里头有沉不住气的家伙大喊:“连走投无路都这么辛苦。”但他随即像被神煞的刀切进另一空间而看不见我们了。老人说,我心里想: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呢?上天还可以降下什么灾异来惩罚我们这最后一支流亡者呢?我悲伤地想:至少我们现在还在一个秩序里头……
右德左刑,战,败,不失大吏。
我们进入一个极窄极扃的空间。虽然如果旷野上有其他人看着我们,会以为那是一群失魂落魄的梦游者。但其实我们是在一个想象中对照着天体星象的式盘上如履薄冰地走着。像你们的电影里演的误闯地雷区的士兵,满头大汗匍匐地上用刺刀一寸寸插地前进。我们被一整套四时星辰的躔度困住了。内圈八神与外圈二十八神。丰隆、五行、太一、王相、摄提、六神、五括、天河、殷抢、岁星、天缺、弧逆、刑星、荧惑、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