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弃
老人说:是他们让我们从羊变成了人,从人变成砍头如割麦的帝国骑兵队,然后让我们一路窜逃不容于这天地间哪!
原来,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我们仓皇辞庙,一路逃亡,跑得目眦尽裂,灵魂哀愁地下降到肠子里,不,膀胱的位置,灵魂惊吓得像膀胱里前摇后晃的一袋金黄尿液,搞了半天,我们的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再连失禁尿液、精液、汗水混合马毛和皮革皱突,浆结成永远的硬痂,原来,原来,我们只是在一个别人的梦境里,像虱子或虫蚁那样跑着。
老人说:从那时起,我们便进入那两个银脸巨人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里忽外、忽而游鱼忽变飞鸟的幻术里。它们像顽皮的孩童在这一群将死之人的头顶玩捉迷藏,每钻进一个时空刻度,我们就变成如同在一条镜廊迷宫里用机关齿轮转换了通道。我们其实是在一只倒扣之碗的天穹下,站在那二绳四钩吊系住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地平面上。听见那天德、天刑两神煞兄弟在每一个看不见的刻度纵跳时,天体与地盘衔接之神秘承轴轰隆轰隆旋转发出的巨响。那支承轴像天顶银河破了个洞,直直垂挂下来的乳白瀑布。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原来在左方的崇山峻岭变成一群奔突受惊的野马,转眼间跑到我们的右方。月光下的银色洮河,突然以亿万颗水珠离地变成漂浮在我们触手可及的上方。我们举剑上刺那条光雾,可以看见波澜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且水声沥沥。所有的事物皆违反了我们所经验过的秩序,即使以我这老头曾活过两百年所见识的一切怪诞之事亦不足为奇。我们的巫师说:这是天刑与天德的大游和小游重叠在一起了。这一对神煞兄弟从来是避不相见的。我们居然在这处旷野撞见它们比肩并立,那也算是走到末路了。看来我西夏一族真该是得亡覆得一个都不剩啦。
羊、猪以供食,不知稼穑。其俗淫秽蒸报,于诸夷中为甚。无文字,但候草木以记岁时,三年一聚会,杀牛羊以祭天。
我们勒住马缰,讶然愣立在那,观看着那一大群鲜衣怒冠的怪物,如梦似幻地从我们面前跑过。“啊啊啊!我们是在真实之中吗?”黑乎乎的逃亡者脸上,全流下了委屈又绝望的男儿泪。“这样的逃亡,终于让我们逃进了非人的国度吗?”“我们真的被神遗弃了,我们的王坟真的被成吉思汗那些野蛮的骑兵给踩破了?所以我们会在这样的逃亡途中,慢慢变成怪物。”
——《隋书,党项传》
老人说,那是一群你说不出是鸟是马还是蜥蜴的彩色怪物,瞪着像河滩上干涸瀕死之鱼的淡蓝眼珠,以一种滑稽的表情,用像人腿却覆满靛蓝或金黄鸟羽的强壮后肢,箕张鸟爪那样弹跳快跑着,它们的脸全带有一种梦游者的迷幻执拗,张大了嘴,嘴里却长着森森白齿。里头个头最大的那种,脸像刽子手抹满艳红猪血,头上戴着赤冠,前肢是手爪,遍体覆着狼毛;还有一种体形相似但身躯矮小许多的,周身则披着绿毛黑条纹;还有一种奔跑中偶尔挥翅飞起,但翅翼上仍长着爪子的,蛇头怪鸡;有一种头布满血红肉瘤,蓝羽翅翼张开比鹰之翼展还要宽的神鸟飞在它们上面;还有一些丑恶的,像壁虎放大了一千倍的巨兽……
老人说:更恐怖的在后面。
一带。在羌人地带的最南方,越巂群附近有旄牛羌,其位置可能在四川汉源、西昌一带,或及于云南北部边缘……
董氏尾羽龙。
——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
邹氏尾羽龙。
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种有宕昌、白狼,皆自称猕猴种。东接临洮(今甘肃省临潭县)、西平(今青海省西宁市),西拒叶护(指
烟尘分拨开来,从那蜃影中跑出的竟不是擎着任何旗帜的人类骑兵,而是,怎么说呢,我想那时即便我们看见的是从地狱里冥王率着鬼卒拿铁链钩锁来催讨性命的骷髅骑兵团,也不会比我们目睹的更让人魂飞魄散。
像那些充满恶魔念头的小说家所说的:在一个剧场中,一个大盒子内排列了大约六十面小镜子,可以把一根树枝转幻成一座森林,一名铅兵转变成一支军队,一本小册子转变成一座图书馆。我们这支残余的骑兵队,已经被风沙和马绳啃啮掉残余在骨骸上最后的附肉。烈日当空,枯木张爪伸向透明的天空,胡狼从肋骨垂出红色白色的肠子干渴地在黑色的土丘上走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早已死了,这里蹒跚前进的只是一支幽灵部队。不,我们只是李元昊那被蝼蚁钻洞繁殖幼虫却仍继续活动的脑前额叶,投影出来的自我惩罚的噩梦。我们是李元昊人变成兽之前,嗥叫着射向远方的单套染色体精液。滚地成人形,着上铠甲攀上马蹬,佩玄铁马刀朝南而行。所以我们全笼罩在这样近乎精虫的恐惧里:在这样长途跋涉的逃离灭种之旅,如果,如果不在我们终于干涸被烈日蒸晒成一摊融化粘胶之前,找到我们源头大母神的温暖潮湿腔穴,我们的说话,我们那二百年西夏王朝的幻梦,我们党项一族数千年来所有男子和女子的交欢,所有淫秽蒸报,所有儿子们把他们的羊屌插入庶母、伯、叔母、嫂、子弟之妇的腥臊女屄里的一切摇晃动作……全部都化为烟尘。
我们胯下的马匹,在夜以继日无止境的奔跑之中,早已变成毛发覆面形销骨损的野兽。它们在一种生存本能的茫然恐惧中挨靠着马身。曾是党项武士斩首面不改色的这群男人,竟然抑制不住剧烈颤抖让甲冑上的锁片发出哗哗巨响。整个沙漠中便回奏着那种像铁琴乐曲般哀愁而恐惧的波浪声。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裤裆里的那玩意都肿得又红又大。似乎生物个体意识到族类的灭绝迫在眉睫,便本能亢奋地启动了想快速传宗接代的意欲。但我们是翘着老二在马匹上跑着,总不可能像花朵儿传花粉或鱼群繁殖后代那样将一蓬蓬的精液,如鸣矢那样空射向干旱的沙地。
当然那只是我们的幻想。我们痛恶作为李元昊他单套染色体的精虫,想他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祖孙仨,将我们这些服裘褐披毡、无文字无时间的部落男女裹胁进他们的春秋大梦里。我们原本品类繁众、散漫山川:蹉鹘、者谷、达谷、必利城、掘家城、鸱枭城、古渭州、龛谷、洮河、兰州、迭州、宕州、宗哥、青唐城……族帐分散,不相君长,像星矢遍洒于长生天。汉军来助汉军围歼吐蕃、吐蕃军来助吐蕃劫掠回鹘、吐谷浑军来协防吐谷浑抵御唐朝。是李元昊他们祖孙仨,用我们的劲马善羊和汉人交换铠甲弓矢;将我们的年轻男儿佩上弓箭马驼、旗剑枪棍,人人能斗击,分步、骑两兵;是他们祖孙仨,教我们“战胜而得首级者,不过赐酒一杯,酥酪数斤……然而得大将,覆大军,则其首领不次拔而用之。故其战斗轻首级而不争,乘利逐北”;是他们祖孙仨巧施机谋,飘忽不定,袭扰即退,时而与宋皇帝称父子,时而与辽天子结亲家,以小事大,挑拨虚委,翻脸无常……
老人说,那时,在我们的左边侧翼,烟尘漫腾中,有一群色彩斑斓的诡异骑兵以数倍于我们的高速由远而近地追了上来。“有追兵。”“形势诡异,也许不是蒙古人,是趁火打劫的吐蕃骑兵。”“呈鱼鳞阵形,不要被他们包抄歼灭了。”“快!快!”
粗壮原始祖鸟。
西突厥领地,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法人法畹谓叶护为西突厥之别称),南北数千里,处山谷间。每姓别为部落,大者五千余骑,小者千
原始中华鸟龙。
余骑。织犁牛尾及????毛以为屋,服裘褐披毡以为上饰。俗尚武力,无法令,各为生业,有战阵则相屯聚,无徭赋,不相往来。牧养犁牛、
男孩说:不,你们见到的不是怪物。只是时空弄错了。那些是曾经在那片地表上存在过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