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弃
我们是被神遗弃的一支骑兵队。
“那就是,我们曾经是人的时光哪。”
老人说:那就是灭种。真真实实的灭种。
老人那时两眼发光,似乎被那梦中旷野展列眼前的一片繁华盛景所感动。他口中念念有词,但男孩不知他是在描述,还是回忆?
男孩说:电影。片场……
第四日,命押宴官、赐宴官就馆宴。先赐宴天使转衔如前仪,各公服,请馆伴、天使与来使就褥位对立。先请使副就褥位,望阙立。次请赐宴天使就褥位稍前,使副鞠躬,天使传宣,使副拜谢,皆如前仪。使副与天使互使互展状,起居,揖。次馆伴揖。依例请赐宴天使茶酒,馆伴暂归幕。来使副与天使主宾对行上厅,于西间内各诣椅位揖,收笏坐。先汤,次酒三盏,果肴。茶罢,执笏,近前请起,赐宴天使暗退。请押宴使至褥位立,次请馆伴齐就褥位,望阙再拜,平身,搢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头,出笏就拜,兴,再拜后位,对立。
是了,老人说,我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恐怖感了。就像我清清楚楚地看着我们那一支失魂亡命的党项骑兵,在狂奔中静默地算计自己或许离那核爆般的灭城场景是否愈来愈远。也许这样把人和马的身形愈跑愈淡薄的速度,可以免于被蒙古骑兵队追上、屠杀的命运。但我却在高空上看见那鳏寡残疾可怜兮兮的一小队人,并不是像自己以为地跑在真实的逃亡之途上。我们那么小,那么绝望,被整个族在一夕之间完全覆灭的恐怖场景继续惊吓。怎么可能呢?原本是那么庞大纵深的、乱针刺绣的人群和人群挨挤的世界。一整座市集里挨肩擦臂的党项人:老人、妇女、童子、马夫、刮着羊头骷髅眼窝肉的汉子、醉酒的泼皮、翻着眼白的骗徒、人口贩子和被拐骗的少女、画家、占卜师、兜袱里塞满汉人那儿走私来的淫邪精巧玩意的大胡子、乞丐……一间酒肆里的党项人,一整条妓院街里的党项男人和女人,党项羌的呕吐物和党项羌的精液、排泄物、脏血。一整座城里的党项人、绫罗绸缎、锅碗瓢盆、马鞍缰绳、秤杆烟具……这些活生生的,数量大到令人放心,各有表情和动作的党项人,怎么可能轰然一声就从这地表消失了?
老人说着哭了起来。
老人对男孩说:等等,似乎有许多不该出现的经验,因为我这样在你的梦里和你说话,透过我们在这间旅馆里某一处不留神褶遗在转角、阶梯、没关上的房门、离开的电梯……的影子,任何一个光和影子的接合处,跑到我说的那个故事里,那个最后一支西夏骑兵逃亡中途的旷野……
所谓的沙漠,只是他们催赶马骑沿途飙起的漫天狂沙。没有沙漠这玩意儿,那是一张巨大无比,说不清楚那表情是如痴如醉、愤怒、被这些小虫子弄痒痒想打喷嚏,或是哈欠欲睡的一张女人的脸啊……
譬如说:一群金属大鸟在天空盘旋追逐,向对方射出火焰,其中有几只在间发不容之瞬爆成一团炽亮的火球翻滚坠地。譬如说:成千上万支以巨人之弓弩射出的巨大箭矢,越过山棱河海雨落向盖了上千帐这座旅馆,或说把上千座城垛聚集在一块的大聚落,那比蒙古人屠城还可怕的地狱烈焰图,哀嚎的人群像森林大火中挥舞枝桠奔跑的树木。譬如说:它们以雷霆击地为戏,让一整片河谷草原顷刻液化沸腾成红烫的岩浆湖泊;它们以毒气瘟疫互洒,使鸟兽僵尸遍野,白色的人尸男女堆叠像枯旱之塘翻肚的整批死蛙;他们盖了两座比没藏黑云盖的塔还要高两座的通天巨塔,里头塞满了人当祭品,然后再放几只肚内同样装满人为牲祭的金属大鸟扑翅撞击,像是天刑、天德这两兄弟在遮蔽天日的浓烟烈焰中屈膝倒下,裂为碎片,而碎片在下坠的流焰中和那些着火的小人儿一起化为齑粉……
老人说:但我从高空鸟瞰,才发现这一支悲伤而疲惫,恐惧被灭种噩梦吞噬的骑兵军。他们,根本不是如他们以为地窜逃在一片沙丘起伏,偶有湿土和枯草覆盖的地表。他们小小的身影,他们的马蹄子,正踩在一张无比光滑、白晳的女人的脸上……
引都管、上中节分左右上厅,北入,南为上,立。下节于西廊下南入,北为上,立。候押宴等初盏毕,乐声尽,坐。至五盏后食,六盏,七盏杂剧。八盏下,酒毕。押宴传示使副,依例请都管、上中节当面劝酒。使者答上闻,复引都管、上中节于栏子外阶下排立,先揖,饮酒,再揖,退。至九盏下,酒毕,教坊退。乃请赐宴天使于幕次前。候茶入,乃于拜席排立都管。三节人从。荼盏出,揖起,押宴官等离位立,揖,都管人从鞠躬,喝“谢恩”,拜,下节声诺,呼“万岁”。
没有回音,有时我们会产生这样的幻觉,似乎灵魂脱离疲意泥硬随马鞍咯噔不止的凡体,轻盈飞翔而上,可以从高空鸟瞰那小小的,自己置身其中的马队,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孤单地逃亡,像一列小蚂蚁徒劳地爬在一张女人的脸上。
你看见了什么?男孩焦急地问,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或者,那逃亡者踩踏的马蹄如骤雨打在干燥沙漠,或如倦飞之鸟坠跌进挤满饥饿鳄鱼之沼泽,才一击落便被收杀而去。
老人一脸迷离,似笑非笑,泪珠挂在唇上胶硬的粗白胡毛匕,闪闪发光。
总之,我们这一支丧失心神的党项幸存男儿汉,就那样瞠目结舌看着天际上方那两尊巨大神祇在表演瑰丽屠杀秀。天刑追逐着天德,或天德追逐着天刑,它们的发光躯体有时变得柔韧如蚕丝薄如蝉翼,在天盘地盘仪轨的时空刻度间盘旋穿绕。有时我们会看到在那天地衔合处的东南西北四方,各站着身着碧绿、赭红、雪白、玄黑四色甲冑,大睾、炎帝、小睾、颛顼这四尊和他们兄弟一般巨大的边界之神。但那两个进行大游或小游的煞神偶尔飞行或逐跑过他们身旁时,我们才发现那只是四尊像荒圮游乐园里布满绿铜锈的孤寂雕像。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边界可以拦阻这对宝贝神煞把我们眼前的时空像纸帛那样乱揉成一团……
男孩心里想:最后的几套DNA序列。在一只玻璃培养皿的壁沿上挣爬,下面淹浸着某种错误而倾注下去的化学溶解剂,和一整片漂浮着基因残骸的它们同伴的尸海。
当绳钩松脱,天地漂浮远离,它们以摔跤之姿撞跌进叶蛰之宫,复以男女蝉附交媾体位出现在天留之宫,我们浑浑噩噩、尾椎发冷颤抖,在那湿冷的梦境中想起自己兽变为人形前的肮脏模样。之后他们在苍穹正上方的仓门之宫和阴洛之宫间,天刑拿银斧砍去了天德的巨大脑袋,我们骇然讶默地看着那颗愤怒神情的头颅像着火的陨石坠落在地平线北方,漫天乌鸦追随而去;在下个四十六日后,天德却斩下了西侧高山上一只巨牦牛的头装在自己仍汩汩冒出水银之血的颈项上。旋即举起铁弓朝已站在玄委之宫与仓果之宫边界做鬼脸的天刑射出一道彗星,将那美丽的额头、双眼和鼻梁间射穿了一个黑窟窿。天刑仰面栽倒,地动山摇。那时我们浑身发痒,腥臭生锈的甲冑锁片嵌陷入肉,变成一瓣瓣化脓翻出的鳞。我们的嘴发出啊啊的声响,眼睛流出脏污的泪水。就那样看着他们以神的无限自由在我们头顶胡闹恶搞。当天刑复站起,在那脸正中央仍冒着硝烟的窟窿里塞上两丸湛蓝如水波晃漾的骆驼眼珠。那时,已是第八个四十六日了。
老人说:那种巨大的哀伤,比死亡还威慑着这支孤零零奔逃的队伍。那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使他们在奔驰中像梦游一样张大着口眼睛发直。那个悲伤吞食着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恍惚地想:我们就是这个地表上剩下的最后几个党项人了……
谁哭了呢?男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