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
“图尼克,操他妈的你在发什么呆?”
图尼克有一种预感:一定有什么事会在这个夜里发生。他脑海里突然浮现自己的阴茎像深海的苍白乌贼头鞘浅浅插进家羚胯下,而她一脸悲恸表情的画面(像两个阴性气质的男孩在交尾)。“啊,竟然醉了。”他把头九十度侧歪,像在游泳池耳朵进水时那样滑稽地拍打着自己的右耳。
他总是想啊之后要怎么对男人描述这一场。
“实在是那时我年纪太小了,”家羚又啜了口酒,叹气说:“我年纪渐长,才理解我平日接触的这些人,只是这个旅馆的下层阶级,一些流浪艺人、一些工匠作手,也许再加上一些风尘女人。在他们的上头,还有一层一层位阶森严的上流社会——或者该说管理阶层。一些将军、省长、厅长、大明星,或是这个旅馆的老板。在他们的上头,还有一个最有权力的家伙,他们叫他‘老头子’。”
后来事情变得有点不好玩了。他觉得男人似乎透过他(他的性器?他的描述?)在和那些女人交欢。一种不在场的感官收集。无论他在性交当下有多狂野粗俗或像禽兽一样滑稽抖动身体,在他描述而男人聆听时刻,整件事会变得有种说不出的文静或洁癖的气味。那像是男人看见那些女人销魂淫荡的脸和胴体时,另一只手同时戴着外科手术的薄手套在抚摸他的臀部或大腿。这样想让他在那些房间里“正在”性交时,总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地,感到男人穿着正式,站在他背后观察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和家卉都是那个‘老头子’的私有财产,他的迷宫花园里两株他自己也不记得编号的花朵?”
那个男人总是专注地聆听,他总对一些细节充满兴味。偶尔他会打断他,问一些细节:“你那时的感觉如何?”“你讲给我听那旅馆周边街道的环境?”“你会不会弄混她和上一次那个‘被鬼附身’的女孩的脸?”
“‘屌’和‘怂’不同在哪?”
“图尼克,你知道我们姊妹是你不能碰的吗?不管我们其实有多喜欢你,不管你有多努力,你知道为什么吗?”
学着点!
“因为我不算这旅馆里的人?”
图尼克你这胡人给我听好啦。
“一开始可能是这样的。我们是这整个‘栩栩如生’的世界里的布景小道具。也许那并不是‘老头子’的本意,也许是他身旁哪个天才佞臣讨他欢心的点子。一座大观园、一座游乐场、一本像《京华烟云》那样的小说。在这幢建筑里,他们把‘老头子’不喜欢的名词从所有人日常用语里剔掉;把‘老头子‘不喜欢的颜色(譬如红色)从这整个空间里消失;’老头子‘不喜欢的菜(譬如韭菜、烟熏鲑鱼、羊内脏),‘老头子’不喜欢的音乐戏曲某种长相的人或者外头发生的某些类型的事某些笑话(譬如和秃子或老夫少妻有关的)某种历史学派的观点……全部移除,全部消音。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不过就活在这个稍微有些缺憾的世界里。就像某些特定颜色的色盲,或是耳半规管被摘除的鸽子。”
这个男人非常古怪,总要他把他和那些女人上床的情景,巨细靡遗地说给他听。一开始他觉得这颇有趣。很怪,回忆那些像一格格天竺鼠饲养箱的小房间里,他和那些女人交欢的细节,竟有些像追忆梦境。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且可控制,光线也恒定于一种不会惊扰他静物观察的暗房状态,周遭的可变因子极小。那像在做一门园艺栽培课之类的实验报告。他被暗示得从最细微处描述,一些小小的惊讶会造成这些色情故事极大的想象冲击:譬如某个女孩的乳蒂环;某一个女孩某次失控的潮吹;某次他把一位念兽医的女孩用绳结缚绑成一只剃光毛露出眼的串钩烤鸭的模样;或是……某个女孩有气喘,每次在抽插至激速时,她的喉头会发出破吸管嘶嘶的鸣响,他总担心她便在那刻死去……
“一直到有一天,‘老头子’死了,那时我年纪还小,要过了好久好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个旅馆里已经不存在‘老头子’这个人物了。主要是因为和我切身相关的人、事、物,每天仍然那样静静地,如常地进行。我必须要说,在这幢旅馆里长大的人,是没有‘历史’这个概念的。我们通常是在个人生命经历了蛮长一段时光之后,回头审视、归纳,才会轻微惊讶,喔,事情是在哪些时候发生了变化,或者是有哪些设计在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哪些我们以为‘只不过是轻微缺陷’的摘除,原来造成了这整座游乐园无法挽回的倾倒和故障……但是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如你眼见,这幢旅馆已变成一幢阴森森、发霉、崩坏的蜡像馆了。”
“憨番!”
图尼克心里想:我一直被眼前景象遮蔽蒙骗,我一直以为这对姊妹,家羚比较像男人(家羚不止一次在被酒客灌醉后,像警告那样低声说:我只说一次噢,我的灵魂是个男人),家卉则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其实家羚有一颗易感柔软,像昙花一样悄悄在静夜打开,甩发,呼吸,然后合上的灵魂。
“因为你不是‘他们’想要收服的人。”
老范说,台南将军乡你听过吗?吴清友的故乡,他妈的穷渔村。我年轻时被人拉去那玩过,就在海边码头不到三百米几间破民寮,门口挂着红灯,渔船打上来新鲜的鱿鱼,滑不拉叽像节手臂那么大,店家用个铁盆氽烫了,就放在你面前。那小姐,比我妈年纪还大,个个长得像城隍庙派来勾魂的牛头马面。怎么办呢?你得顶着,女人一丝不挂抱在怀里,你他妈就得亮出一股狠劲,大口喝酒一手抓盆里的鱿鱼往嘴里塞,一边哈哈哈得像个男人抓她们的奶子。你要一气弱一脸红,这些老酒女马上看穿你,手就往你裤裆里捞,她们抓过的鸡巴还少吗?在她们眼里恐怕就像刚网上岩礁的鱿鱼们大大小小翻跳挣扎着……
“‘他们’?”
是同一个晚上吗?还是另一个夜里,图尼克依稀记得老范在“传授”他“如何混进汉人的社会”,见缝插针,见洞灌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老范说图尼克你这胡人!听清楚啊你得记下我今天说的这些啊。图尼克记得背景仍是这间破烂酒店,但为何家羚家卉像着火的蝴蝶在他们桌旁穿梭,老范的话题却全是一些玉体横陈的画面。
“我说太多了吗?”女孩用食指伸进酒杯里,让那块溶浸在金黄酒液里显得豪华昂贵的大冰块打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幢旅馆里了。家卉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大概是我在这里第五年的时候被送进来的。那时候旅馆里的繁华盛景是你们现在无法想象的。每一间房都住了人,大江南北各省口音,各种行业的人都有。有唱戏的、有耍特技变魔术的、有在自己房间开当铺银楼的(那时并没有自动提款机这种东西)、有练家子、有在房间堆放着各种型号铜管乐器的乐队指挥、有每日轮班到各房内服务的剃头师傅,我记得还有一位叫‘长嬷嬷’的烧了一道好烤麸而受到大家尊敬的……一开始我想我是在一个规模大到无法想象的戏班子,或是马戏团,或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所有的人都在散漫地练着他们的技艺,在等待着一个什么重大的节日或庆典。事实上我从小每日都被安排学芭蕾、学古筝、学洋裁、学诗词……那使我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是这座巨大魔术钟游乐机器运转的一个小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