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围绕在这梦中旅馆,那男孩身边的怪异神秘住客们,并不是什么劳什子的总统参访团。
他们,全部的人,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昨天?今天上午?他醒来前的一小时?或是早在一年前就已是这样一栋空荡荡的,无人旅馆?
它们不是鬼。
这些厨余秽物至少证明了这座旅馆曾经有住人。虽然也难以借此推算一整建筑里的人消失之时刻。但可确定这“空无一人”不是一本来之状态。
是神哪……
他记得在那个梦境里,确实有一个男孩在一幢像博物馆一般的大建筑物里迷路了。那应该是一座豪华大旅馆,但年久失修,墙壁、梁柱、地砖,乃至大厅吊灯与酒吧舞池皆坏损,壁纸或深色硬木吸音墙面布满水霉。整体而言那像是浸在一个因为褐藻蔓生而所有水草全灰白枯死的水族箱里。除了那男孩,没有其他的生物(奇怪那虽是他的梦,他却并不在其中):大批的鱼的骸骨,上百颗呈现瓷白色的死亡螺壳、虾蟹肉尸身烂尽只剩薄纱般的躯形、黑得发亮的乌龟壳。那男孩蹲在其中一个房间内哭泣着,却不是因为孤独,而是因为某种混杂了屈辱与疯狂的激情。他知道男孩住在这幢旅馆里,绝不如肉眼所见孤零零独自一人。必然有许多他看不见的、靠嚼食记忆且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们,在男孩周边自顾自地过活,它们活在宛然若真,其实只是它们执念幻造而出的昔日时空里。每一天都是同一天。像游乐场里的海盗屋或丛林体验小火车,那些黑暗欢乐屋里的电动机括傀偶。
他疲惫地走回旅馆。整个大厅因为中央空调无法对应外面骤然转阴的天气而冰冷不已。他想:即使是这样几百个房间只有我一人的辰光,我还是像流浪猫拿着房卡循原路钻回自己的那个房间。但他旋即发现大堂沙发那儿的玫瑰石几桌上摊开一份报纸,烟灰缸里有捺熄的四根烟蒂。空气里并没有烟味。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立刻在梦中看见它们了。那是一些外国人。它们的长相怪吓人的。有一个胖胖的黑女人可能是这群旅馆流浪者的头儿,她的眼睛又细又长,额头点一朱砂,虽然胖但穿着一身蝉翼薄的沙龙非常性感,有一个身高至少二米五的高个儿(可能是非洲的长人族)和一个侏儒是她的手下。还有一个老头儿是她的对手,他可能是阿拉伯人后裔,却不知跟哪里的角头学到了几句破台语国骂:“令娘吔! ”“令祖妈! ”“令老师! ” “驶令……”其他的鬼都叫他“祖师”,可能是讽刺他必须这样的称谓,可能法克他愤怒时想法克的那些辈分之人。这家伙不知是魔术或某种麻风病。他没有鼻子,黏在脸上的义鼻可能是用魔鬼粘,三天两头就掉下来。只要鼻子掉下来,即使眼前有再重要之事,他也只顾泪眼汪汪地跪在地板尘土里用手摸索着那个鼻子。可能是这个“祖师”和那胖黑女人各拥人马在暗中争夺着这间旅馆的地盘势力。当然还有一个杀手集团结拜三兄弟,两边都不鸟。老人是个西班牙裔的白人。老二可能是印第安人和黑人混血的所谓阿根廷高地人。老三是个不折不扣的黑人(所以他们极可能是南美流亡到这的毒枭或政变流亡者)。他们拥有巨大的火力。传说那老二的手提箱里,藏着一枚可拋式肩射飞弹。还有一个不知来历的胖女人(她叫Leah Dizon,可能是中、法、菲混血),她的阵仗也不小,每次从这饭店的顶级套房出来,走廊上总拖曳着长长的、她的女侍队伍。她们各自抱着、牵着年龄约在一至三岁的小孩。他想这些婴灵可能是她们向人口贩子或医院不肖员工那里弄来的。她们总香喷喷笑眯眯一身名牌和珠宝,但他总不寒而栗觉得这一挂人邪恶得紧……
坐在这样一片开阔的海平面前,少年却有一种在电影院买到第一排座位票,与银幕过于靠近,眼球之圆弧无法将画面中左右两端侧翼景物同时收摄,且音响喇叭过于大声的压迫感。浓灰色压低的云层、浓灰色剧烈摇晃的海浪、没有空歇的轰隆轰隆巨响……
突然他想:这幢旅馆里住的,该不会是驶令祖妈一整票的总统吧?总统旅馆。是啊非如此他们的排场阵仗不会这么奢华庄严却又古怪。他在心里默数着少得可怜的那些非洲拉丁美洲大洋洲的小国:圣卢西亚、马其顿、萨尔瓦多、巴拉圭、乌拉圭……
然后他经过一条脏污的溪流,后来他发现那或不是溪流,是这整座旅馆将所有的污水厨余排放至大海的渠道。那样漫不经心将旅馆内数百间房马桶排放出的排泄物、浴室的泡沬脏水、厨房里洗涤油腻餐盘的恶心混合液……使得这可能是穿过海岸公路水泥基座下方的桥洞,从那断流的黑水里飘出不可思议的恶臭。水面结着厚厚一层稠黑油污,漂着一些像莲类开着鲜艳紫花的水生植物,在那恶臭烂泥里,依稀可辨是一整片发泡腐烂的饭粒,还有一些(也许是鹅)大型禽鸟的羽毛。
妈祖娘娘。清水祖师。刘关张三结义(主祀是恩主公关羽是也)。保生大帝。注生娘娘。文昌帝君。七爷八爷……
像核战后的辰光。
他们无比慈悲充满眷爱地守护着旅馆里唯一的人类:那个男孩。
他沿着铺了朝鲜蓟的青石板小径,经过那漂着一块荧光橘浮板的游泳池,穿过一座架了紫藤篷的小花园,还有一座地板猪肝红漆龟裂、挂网也瘫瘪在地的荒废网球场,往海边的方向走去。草坪上仍有一些灰褐色的蚱蜢窜跳着,花园边的天堂鸟花上绕着四五只黄粉蝶。
少年独自在一截巨大的漂流木上坐了两三个小时。他记起他曾看过一部核爆后仅剩一人在城市废墟中游晃之类情节的电影。那人后来忍不住寂寞,跑进一座广播电台的播音室内,对着一支麦克风向无人的世界发表演说。他想起此刻的处境应得赶快走回旅馆,翻箱倒柜寻找未逾保鲜期限的罐头、食物、各种酒类;或是像双氧水感冒药止泻药纱布之类的药品。最好能找到一柄枪以防身。
这些总统的鬼魂为何齐聚在这幢破败、游泳池里泅满乌龟、布满浮萍和水蜘蛛、大堂咖啡屋咖啡机会喷出像石油一般呛鼻的馊水咖啡……的饭店里?
这一片海滩上铺覆着一种黑色、灰色或白色泛着铁锈黄纹斑的小卵石,间杂着米粒大小的碎石末。海滩与海的边界,围着一排远古巨人头颅般的碎浪石,那四爪箕张的水泥臂上,布满了海水浸蚀过久的蜂巢状凹孔,海浪拍击碎裂的白沬,便像某些犬类动物用舌头舔过的口涎。他想起房里电视气象报告说有两个台风以极近距离在太平洋外海相继成形,可能会互相影响成为所谓“藤原效应”。确实还在正午,海面上空便油画般的低压着浓灰色的厚云。海水也呈现一种带着胁迫气氛的灰绿色,浪头一波接一波在眼前拍击,形成白色的水柱上腾,发出“碰!磅!”的巨响。
但有一些无比熟悉的童年画面,曝光一闪地窜过他脑海。他几乎要击掌惊呼。
少年终于走到那片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