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但是，我要去哪里救他呢？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啊。他对着白色床单上直挺挺躺着，手臂和头用许多条透明细管和生命维持机器连接着的父亲大吼。那声音在这间小小病房里造成的回音声爆，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父亲的眼皮停止眨动、直直瞪着两颗玻璃珠般的眼球。有一瞬间，他怀疑那躲在父亲颅室里的，并不只那个小人儿，而是有一群小老头儿，它们几乎可以组成一个“房客委员会”，譬如在这样静止的沉默时刻，他觉得对方（应有七八个吧）正在眼球后面的颅室里，七嘴八舌地召开临时会议。它们必须作出一个针对男孩的报告。

无人的咖啡厅。无人的接待柜台，发出金色光泽搁置在玻璃旋转门进来一侧的行李小推车。他知道沿着侧门出去，是一座无人的、妖异蓝光水波晃荡的游泳池，白色遮阳伞，日光浴躺椅。远处如闷雷炸响的海浪声。

也许你在进行的，是一件测量工作。

肖邦。他心里想，像恐怖片一样。

图尼克说。

那个男孩究竟怎么了？

就是人都不知跑哪去了。

他的父亲急切地眨着眼睛。

他抬头看着大厅挑高拱廊的主墙面挂着巨幅的《夜宴图》。除了光更写实从四面八方的“外面”照射进来，几乎是和梦中那座旅馆一模一样的场景。眼睛的不适应有点像从暗室中找出的一枚精雕细琢之玻璃灯罩，放在一百烛光的裸灯上，光源从这栋建筑的胎体内，穿刺、割裂、向外喷散而出。

快！

他走到一楼大厅，那一整片晕染着鹅黄纹理的大理石地砖竟在从大门玻璃帷幕墙淹进的饱满光照下，出现一层像电影底片染色之麦浪或干冰效果之离地三十厘米的金黄光雾。拉比咖啡座的无人弹奏钢琴，琴键自动在小格小格的凹陷中，懒散零乱地敲击一些串联在一块的单音。

测量我们这个族类，曾经被天真的冒险幻想蛊惑或基因图谱里失去定位磁石而昏头胀脑想迁移至不存在的远方梦土之冲动，一代又一代，千百年来曾旅行过的路线。那从不曾被绘制在人类任何一位伟大绘制师或航海家的地图上。也许你在测量我们这个族类承受痛苦的能力。他们像水珠洒溅进别的族类的海洋，没入整体而消失。他们狡诈多疑却慷慨豪爽，他们听不懂不会说迁移途中各地各族各城市甚至边陲任一小部落的方言，却以一种繁复的形上诡辩术虚构了一个无比神圣的“中间之国”，让他们的语言成为标准语。他们是编纂字典的高手，各种钱币币值兑换计价的精算师、传奇、谣言与新型传染疾病的播散者。

少年醒来时发现整座旅馆空无一人。

偌大一座旅馆，空调兀自开着。像一场奢侈的、人数上百的躲迷藏。

快去救他！

没有半个人。

别待在这里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没有倒卧在各角落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