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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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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那咖啡屋里的时候,慢慢地感觉自己是在此等候什么,等候某个迟迟不来的人,等候某一事件的发生或终结。非常像他小时候在阴天下午的基隆公路局车站等车(他不记得为何那个年龄的他会只身一人在那个陌生城市搭车),外面马路上的人车像脏污池里游动的模糊灰影,整个细磨石地板乳黄漆墙的旧建筑里只有他一个乘客坐在长条木椅上等着,铁网窗售票口里的欧吉桑和穿着公路局制服的女人昏昏沉沉讨论着另一个某某年纪可以当这女人的父亲了实在不该每晚过了十一点还打电话骚扰她。哦,他想起来了,那一段时间他每个月有一次周日会陪他母亲搭长途车到基隆看一个中医,他不记得那中医的店家是一药草铺或拔罐艾灸或跌打损伤之类的哪一类传统民俗疗法,只记得一室挨挤在草药焦苦味蒸腾等候的静默大人们。结束之后他母亲会要他先到公路局候车室等着占位,自己却去一旁小面摊吃一碗鱿鱼羹。

你先答应我我说什么你都不生气。

其中一个等候的时刻,在他眼前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逆着天光,一只瘸了后腿满身疥疮的流浪狗畏头畏尾将鼻头蹭着地面贴墙走进那候车室。他撮嘴出声逗弄它,那只狗抬起头看着他。“小花!”那是他家之前养的一条花狗,半年前他们带着它搭他姨丈便车到圆山动物园,所有人下车进园只剩姨丈和狗在车上。等他们疲惫又尽兴地回到停车处,姨丈用一种成年人闯祸后惫懒不在乎的态度告诉他们小花跑了,从车后座没关上的半扇窗挣跳出去,或许去找他们了。

是啊,就是这张桌子。

他无法想象这只神犬如何在半年时间,从圆山一路流浪到基隆,他对那两点之间迁移必须经过的车道、商店、旷野(那个年代)、工厂、河流完全没有概念。为何会在这奇幻的时刻地方让他们相遇?这不是神迹是什么?那只狗像阔别重逢的流浪者发出人类的哭泣声,这件事给少年的他极大的冲击,那似乎变成一种赌徒陷溺在初昔下场侥幸赢钱的神秘主义信仰:你生命中曾无知错失的珍贵事物,它们常并不真正消失,反而像闭室中的弹力球在你上下四方壁面反弹,你只要选一个点安静坐着等,无论那所谓的“密室”其实范围有多大,有一天那失去之物总会弹回你手中。

图尼克,爱是怎么回事?有一次他妻子近距离用那张损坏悲惨的脸,哭泣地对他哀号着黑暗核心里监禁的九尾妖狐:为何一旦启动爱,我的里面就变成黑洞,变成真空吸引器?就被那巨大的控制欲填满?像深海底下包围住单薄潜艇的巨大压力的那些黑暗冰冷海水,随时可以把潜艇的铁皮和支架压碎挤扁,让它吐出藏在舱内的最后一口空气?

如果是旅馆的住客,真要喝酒,可以去大堂楼下那对姊妹花的酒吧去喝,不需要跑来这里。

另一次他走进那条街上的唯一一间理发店,一切像蜡像馆一样真实:泡沬发胶抹得像从沼泽网捞起来湿淋淋河童头颅的gay美发师;帮你洗头小妹手指按在头皮穴道的触感;梳妆台上冒烟的纸杯热茶;邻座头被白毛巾包成埃及艳后的女客;鲜红亚克力霓虹光墙,噢,吕克贝松的《第五元素》风格……但待他在昏困欲睡以恍神状态翻开镜子前的八卦杂志,发现里头写的内容全是胡说八道——照片也有(那些明星政客名模富商猝不及防被狗仔拍下最丑的日常瞬间脸貌),标题也下了,每一个字单独看都是汉字,但逐句逐行读去却组不成和现实连接的意义。

嗯。事实上,我第一次主动和她搭讪之前,就坐在她一旁的桌位,看过她三四次了。那时候她已经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了。我长这么大,见过的酒鬼不少,包括我爸。那种眼珠我看一眼就能认出是酒鬼。瞳孔颜色变得非常淡,最中心的黑珠珠像被镊子夹掉了,你往他们眼珠中间望,可以看见你自己的脸缩小映在里面,像照机车的后视小圆镜一样噢。但像她那么美那么优雅的酒鬼我第一次见到。后来我发现,她每天下午都跑来这坐,但她从不点这里卖的酒,她就是点一杯拿铁,然后从包包拿出一瓶自己带来的酒,坐着慢慢喝。都是非常好的酒噢。我忍不住跟她搭讪的那次,她请我喝的是Glenfid一九七四年份Single Malt。我当时也被弄迷糊了。她到底是很穷还是有钱的痴女?看起来她手头没什么钱,所以叫不起这咖啡屋卖的酒。有时她根本连咖啡都没叫。但她从哪拿来这一瓶一瓶的高档威士忌?我探过她一次,她只是醉醺醺地说在她房间里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名牌酒。

他发现自己每日不由自主地想往那间咖啡屋跑。Tabbaco,烟雾中那些穿着牛仔外套大肚腩下西洋棋的老人,下半身萎缩脸孔透明几乎和眼珠同样颜色的轮椅男人,或是坐在吧台戴厚玻璃老花眼镜看报一只手截肢使手肘像一根浑圆马铃薯自衬衫卷口直直露出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脸老硬汉;相较于这些男人的静默与某种共守秘密的藏闪眼神,咖啡屋里那些穿着豹纹短裤紫丝袜或紧身皮裤、头发挑染成金色、桃红或飞垒泡泡糖那种鲜绿色的时髦老太太,则无心事地聒噪许多。她们用一种即使他坐在邻桌用心偷听也无法解释其中内容的快速语音交换着某种方言,并且由于她们系在脖子上的高级丝巾,使得那画面像一群羽毛鲜艳的大型禽鸟围挤在一张圆桌边,互相轻啄对方脸颊咕咕啾啾地交谈。

你和她?喝酒?

他记得他将小花装进他母亲原本塞满中药材鱼松或水果的白兰洗衣粉塑胶提袋里,那狗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两眼暴突,不断吐舌喘息并发出呜咽。当他母亲出现在候车室目瞪口呆看着他变出的魔术时,竟然双腿一软跌坐在这一人一狗两张笑脸之前。

好啦。不逗你了。鼻环女孩说,其实我和她在这里喝过几次酒。

许多年后,当那只狗终于衰老死去,他母亲还曾怀疑地问他:“我有时想,那一年我们从基隆带回来的这只小花,会不会其实并不是原来那只小花?其实是另外一只狗?”

图尼克突然悲伤无比地想到有一次老范这样告诫他:小心哦,图尼克,过度意识到自己是濒临灭绝之种族,把自己描述成异端或边缘,会出现和重度忧郁症相同的病症:缺乏同情与理解别人身世的能力。如雾中风景,只盯着手中那张小小的灰色幻灯片当冒险旅途的终点。

好,我答应你。图尼克觉得疲倦像深海触礁潜艇漏出的黑油,从他后颈里面某一处裂开的小胶囊不断汩汩流出,然后沿着脊椎渗透全身。

吧台里两个帮客人煮咖啡的矮壮男人,像是从牛仔电影里跑出来的典型小镇酒吧酒保;老板是个金色短鬈发可惜秃了顶可能混了拉丁血统的家伙,脸孔多肉,一双牛只般的大眼恒泪汪汪无比多情盯着点咖啡或点酒的客人的嘴唇;一旁的伙计是个理光头的白人,同样铜铃大眼,再冷的天也穿着短衫运动衫,粗壮的手臂上密密一大片像埃及金字塔祭坛楔文的刺青。他俩都不多话,填塞咖啡豆研磨粉进小铜滤斗,按下热水高压滴漏开关,将咖啡渣敲击清到一收集盆或用蒸气管煮沸牛奶的动作干净利落。图尼克想:也许他们是一对。

你先答应我嘛。

店里常跑来一些流浪汉或疯汉,其中有一个爱尔兰人模样的巨汉(完全是摔跤节目里那些绰号杀人武器“、”狂牛“、”哥利亚“之类的强壮魁梧尺寸),满头狮鬓般的乱发和大胡须,有一次便坐在他一旁,口中喃喃念着某种类似启示录或祷歌的经咒,无人大惊小怪,只有他全身紧绷担心下一秒这疯汉便举起桌上烟灰缸,把他后脑击个稀烂。大部分这些流浪汉来此,会在吧台旁一个烟草柜,从那琳琅满目的其中一只烟罐中抓出一把烟丝,放在一架黄铜砝码秤盘上小心翼翼地测量他们要买的零烟。他们的动作像排队在教堂祭坛领圣饼的梦游者,静穆面无表情,其中某些人眼珠是两丸白色的瞎子。

生气?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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