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上)
她姊?又是一对姊妹?莫非这是这旅馆某种仿乐曲赋格的对位设计?家羚与家卉、美兰嬷嬷和她姊妹、他妻子和他小姨,现在又多了一对商店街姊妹?
那你今天是左小指还是右小指?
未等他接腔,那“姊姊”便坐在他一旁的椅子,他立刻便认出她来。是那个许多年前被剁成肉块的,他的初恋小女友。当然她已是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但眼睛仍和当年那容易信任人以致瞳圈无有阴影黑白分明同一模样,和她妹妹时髦的打扮迥异,她穿着一件工地男人做粗活的宽松汗衫,浑身牧马的酸臭,上面沾满水泥渣子,她只说了一句:“你怎么也跑进这旅馆了。”便把双臂挂在他肩上,似乎少女时期那种收敛于白晳后颈、耳下、胸部毛孔里的细致香味悉数不见,如今她整个人的气味全收摄在身上这件宽松、汗水湿了又干盐粒结晶的罩衫上,一种碱土味儿热烘烘冲着他鼻头蒸腾。但她内在那种小女儿的憨态可掬仍如此纯粹。她的青春虚度,吃了这么多的苦,在这理应将变得悲惨、沧桑、冷硬性格展示的时刻却仍带着年轻时甜美女孩的娇贵,装哭着说:
超贵。一个指甲要七百五,整双手十指全套六千,单手三千五。你看,炫毙了,那个彩绘师说我今天如果内心是好女孩就把右边小指弹给别人看,为了牺牲,助人为快乐之本。如果呢,本姑娘今天内心充满法克坏女孩的灵魂,就亮左边小指喽。
“都怪你一直不娶人家。”
别再去那间咖啡屋了。他们劝他,也许警告的意味较重些。老范、安金藏、家羚,甚至美兰嬷嬷某一次也轻描淡写似乎事不关己地提了一句:别再去那条街晃悠了。虽然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仍是笑吟吟无有其他人强捺恐惧之紧张,似乎她只是代人传话,聊尽义务,心底却是完全相反想头:年轻人,你或将在那旅馆边境遭遇最危险、最恐怖、最丑恶的坏事,但啊我们都知道,谁拦得住你呢……你这小烈性驹子,你不这么倔,我就不这么爱你了……
那是她孤单一人置身陌生异境时保护自己的方式。
某一天,他在那咖啡屋里,在那些人皮腔体内零件弹簧全生锈坏损的冒烟老人之间坐着,在他妻子某一时刻曾在此酗酒等候他的那张桌子,在那他慢慢相信所有人只是他们口中衔着的白色纸烟燃烧一圈圈扩张的幻影……鼻环女孩突然又出现了,同样的扁硬纸匣火柴,同样的在商店街打工下班行色匆匆吝惜有限属于自己时光的一种铅笔速描空薄斜影的印象。
图尼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妻子曾告诉他一个故事——噢,不是故事,再提醒你一次,图尼克,我们这些迟到者是不配拥有故事的,像那些路边摊车一脸横肉的男人用小鬃毛刷将一桶调好的面糊涂抹在烤得发红的生铁凹槽盘上,嗞嗞几秒钟就成形成一个松鼠小熊小马小狗轮廓的鸡蛋糕,马上被用铁丝钩起扔在一旁的篮子,我们会感到皮肤烫伤的疼痛闻到自己身体烧焦的臭味,但那都不够资格成为故事。滚烫的烙铁上有太多形状更扭曲造型更怪异的别人的故事了,我们这些白面糊只能作为他们听那些惊异传奇时口中的咀嚼物——他妻子说,在她少女时期随父母举家从澎湖迁移到台湾,哦,是台北。她非常不适应,在新的女校没有一个朋友,那段时期她养成了放学后在转公车的西门町附近独自一人溜达逛街的习惯,穿着制服背着书包,一间一间的少女小饰物店。撑到天黑再回家。有一天,她搭错公车,在一条灯火辉煌骑楼全是卖仿冒皮包手表活的小狗或发条自走小狗玩具地摊的街道迷路了。她像小红帽又害怕又兴奋地挤在那些黑压压的人群里一路游逛,有腰部以下完全不见的半截人像蛞蝓贴脸趴在人行砖上爬行,也有眉眼低垂的灰衣年轻女尼敲着磬托钵乞讨,也有变戏法把十几个铁环分开复连成串或变成一叠弹簧的魔术师。空气中搅动着卷麻花、蒸菱角、炒天津栗、盐水鸭、蒸糕、猪血糕……像杂粮行各式米谷种子受潮发酵的饱满香味。后来她独自走下一个人行地下道,之前的人声人影像幻术一般瞬间消失,在她故乡的小岛,从来没有地下道这玩意,所以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置身在那样阴暗怪异的地底甬道。那地下道原本已昏暗的照明,其中一支日光灯管变电器还坏了,脏污丑陋的灰绿瓷砖壁墙上一闪一闪印出她模糊的影子。就在她犹豫是否转头走回阶梯上的地面世界,她发现在这窄仄的地下道另一端,迎面走来一个肮脏丑陋至极的流浪汉。在那个封闭忧郁年代种种为了恫吓年轻女孩关于落单女学生在偏僻工地、渔港、公车总站、桥下被人找到已遭奸污尸体的传说浮上她心头,贴着皮肤凉滑的恐惧和如果转身就跑对对方是极大侮辱的教养相持不下,她两腿发软朝前继续走,两人愈来愈接近。就在那一刻,少女的她在暗影中灵机一动——如果我是个丑陋的脸,或可避开那随机选择的强暴——她把嘴唇朝一侧上翻,半边脸扭曲、变成一张想象中麻风病人的脸,和那地底世界遭遇的陌生人错身而过……
他想说:他妈的我在这等了你好一段时日了。
漂亮。
鼻环女孩在一旁像告状又像数落地叨念,她姊做一百小时的马路工,他们才给她五十元。
鼻环女孩把玩着自己手指上一枚一枚绘得像威尼斯面具的炫亮鲜艳假指甲:你知道这些图案是什么吗?是塔罗牌喔,你看:这是国王,这是皇后,这是主教,这是女祭司,这是世界,这是太阳,这是月亮,这是星星,然后,左边小指是恶魔,右边小指是倒悬者。漂不漂亮?
这太残忍了,他说。一时也弄糊涂是五十元美金或新台币。那颗弹力球在他看不见的上下四方隐形墙面窜蹦弹跳,终于又回到他手中,但他能理解并站稳其中的时空全被弄乱了。
对不起,我是恰好想起一个认识的高个男人有一双那样的眼睛,不会恰好是他吧?
噢。
但她一脸严肃且陌生,简短地说:
恶魔。
“我姊想见你。”
女孩用右手掌盖住左手,小指一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