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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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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关键词早早浮现:小潘潘。当然她说的那些全非她的真实经历。到底她那一些汗臭结满石灰渣的旧汗衫印记了她真正在这旅馆里遭遇了哪些事?他有什么资格追问并证实?毕竟他一直不在场。图尼克注意到他们一旁桌位坐着一个非常老的老人,包住脸庞颅骨的皮肤像外科手术手套那样薄而透明,两眼如骆驼的蓝眼睛那样暴突,桌上除了咖啡杯、烟灰缸和捏皱的烟草袋,还有一顶电影里葬礼人们戴的深褐色硬绒礼帽。他想起来了,这老男人或许知道一些他妻子的事。他有一模糊印象,在出事之前,他妻子曾像女学生崇拜怀才不遇的老师,和这男人请教、学习了许多关于古瓷、青铜极专业冷僻的知识。

当他觉得周边这些老人们口里吐出烟雾之阴影愈来愈深愈来愈浓时,鼻环女孩出现了,嗳,对不起老板不放人,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手机响了,喂?喂?喀喇喀喇踩着高跟鞋穿过那些像伏在一锅咖喱汤里的马铃薯块红萝卜块的老人背影走出去。一会儿又走进来。啊,对不起。

也许他曾挚爱过的女人,都曾较他敏感直观地看见他们无力扑捞拦阻的,或在他们之前便已发生的文明崩毁坏灭恐怖之景,她们像卡桑德拉无厘头地想抓住最脆弱的依傍支撑,但他总无法预先从她们的谵妄呓语中听出端倪。

图尼克依约来到那间Tabbaco,鼻环女孩还没到,他点了一杯拿铁,找了靠墙角落一张小桌,把自己藏身在四周座位挨挤故而蒸腾出各人毛衣、皮夹克甚至牛仔裤布料气味的体热里。这确像一间异国咖啡馆,同时卖烟草和雪茄,灯光昏黄,烟雾弥漫,音乐是上世纪的黑人蓝调。图尼克注意到正抽着烟的客人们尽是一些老人,还有坐轮椅的残障者,清一色是男人,只有一个低头看书的老妇桌角趴睡着一只哈萨克犬。他眨了眨眼睛,那像红格子桌布上热腾腾南瓜汤一样浓稠黄光里的老人们,似乎全是一些老外。

初恋女孩突然说:“啊,忘了时间,不行了,我们得走了。”像华服盛装观赏歌剧的仕女突然发现自己礼服背后被钩破一道裂口,急着在灯亮前匆匆离场。姊妹俩突兀地拉开椅子站起来。图尼克想:啊,她还是发现我的分神。他说:“但是我要怎么样能再见到你?”但女孩像受惊的猫,眼神闪烁,只对着她妹妹说:“糟了,没想到这么晚了。”两人向图尼克轻轻颔首,便匆匆离去。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老头子”这个奇怪的称谓。后来我当然知道他是这个西夏旅馆真正的老大,我便这样迷迷糊糊成了可以进出权力核心密室的女佣。一开始那两年确实挺苦的,老头子好像很介意他的意志延伸出去的任何一个小细节,于是我在还没学会怎样抹地板洗马桶之前,整整和不同家教上了一整年的正音国语、英文、标准舞、美姿美仪,甚至还得吊嗓子练昆曲(我现在还会唱杜丽娘《游园》、《惊梦》那两折戏文呢),我每天累得打瞌睡,有时在一种肉体酸疼头脑发昏的恍惚状态中,也不禁怀疑他们花这么大成本训练我,莫非真正的目的不是要我去当老头子的管家,而是更亲密暧昧,类似古代宫内选妃的玩意?没想到一年过去,我真的去干管家。跪在地上抹那些豪客和仕女前晚乱倒的红酒、烟蒂、食物残滓,甚至牌桌下男女用脚偷情褪下的玻璃丝袜和女人内裤,我得每天帮老头子倒尿盆,注射一针胰岛素;和旅馆大厨讨论每晚不同客人的餐宴该准备什么菜色;盯私人司机有没有定期保养他那几辆宝贝如爱狗的法拉利莲花和宾利;还得像服侍娘娘屈身弯腰对那些每夜轮流进老头子房间的艳丽女人赔笑。噢她们全像一只一只珍贵的鸟哟,当她们美丽的脖子裹着雪貂或银狐披肩,她们美丽的细腿踩着比红酒杯柱还细的高跟鞋,她们长睫毛浓眼影的斗鸡眼盯着你看的时候,真的像动物园里那些只吃生肉的禽鸟。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神秘空间里只有她们可以和老头子发嗲、生气、跺脚、摔门走人。但她们也像那些珍贵孔雀一样非常脆弱骇怕传染病,只要一染上病,很快就报废消失。我的意思是这些千挑百选,貌美如天女、身材凹凸有致的顶级美女,每晚和至少十个与自己姿色不相上下的美丽同类,翅膀挤翅膀羽毛挨羽毛凑在老头子面前卖弄风骚烟视媚行搔首弄姿,那种近距离利爪利牙暗中使劲的压力远非常人能想象。于是十个美人儿里有十个最后一定染上吸毒这毛病。老头子平时疼女孩儿像疼宠物疼花朵似的(我不包含在内),但只要哪个美丽女孩,开始出现恍惚、酗酒、神情阴郁、说话夹枪带刺,甚至大吵大闹,第二天这个女孩就不再会出现在他的VIP包厢里,并且永远消失。他的仆人们会像动物园管理员把着了鸟瘟的残疾之鸟扔进排水沟或搅碎机或火化掩埋之类的。说到底,这老头子真是心硬如铁,真正的玩家,他只珍爱那烛光之辉焰,一旦有焦味或熔蜡败象,马上换新,毫不犹豫。

鼻环女孩翻了翻白眼,几个礼拜后,街上店家就传开了:那个女人是个文疯子,但她再上门时也没有人真的给她脸色看,她是那种浑身充满让你想对她友善的气氛的美人。充其量就让她像逛文具店的小女孩自己翻翻弄弄,一两个小时后她自然会微笑道谢推门离开。

我的工作总是趴在地毯上,在这些美丽女孩的长腿间钻来钻去,接过她们递来的剔过牙渣的牙签或沾上唇红的皱卫生纸。我本来就是管家嘛。女孩中有一些心肠较好同时城府也较深的会来和我攀姊妹交情,塞些唇膏啊眉笔啊香水啊之类的小玩意笼络我,但我总是谨守分寸,从不敢在她们面前说嘴或透露一丝她们不该知道的、关于老头子的私事。曾经有一个女孩,是老头子最钟爱、姿色身材确实也最出色的,她的嫉妒心最强但又最没心机。所有其他女孩儿除了联手暗中对她使绊,从不敢一对一撄其锋。我印象中也只有她,撒娇败光了老头子极大数目的钱,并且酗酒嗑药发疯打人种种丑态尽出后,老头子还让她在身边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忍无可忍,将她驱逐出去。有一阵子不知为何她盯上了我,当着老头和其他宾客、女孩的面大骂,说我长这么丑,凭什么来伺候老头子。还骂我笨得像猪,转头呢哝软语头往老头子裤裆钻,说干爹人家不管,她那对吊丧眼瞪着我看,人家心里就发毛。你明天把她换了,不然我来给您当管家每天伺候您。

两三个月吧。谁知道?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我们这条街转悠,每一间店喔,她是那么优雅甜美,一进店里,便安静地翻拣赏玩店里的货,几乎每一间的店员都伺候过她。我们一开始想她就是那种有钱有闲用shopping杀时间的贵妇吧?反正景气差,一起早就上门的顾客谁不堆着笑脸哈啦。但她总那么犹豫、那么难做决定,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到试衣间换,一枚一枚的钻链银戒指手链戴上又脱下。你再帮我拿那一件试试,一家店待一两个小时后一件东西都没买。那么有气质地笑着抱歉,真的做不了决定,对不起我明天再过来。没关系没关系,你的品位那么好(她挑中的确都是每间店里最贵最美的那镇店之宝),当然要多花时间考虑了。

但老头子只是笑而不答,那次我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在巨大的羞辱愤怒中,看见老头子微微举起手中红酒杯朝我晃了一下,并眨了眨眼。那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安慰了,似乎在这一堆华服绮裳、女体陈香的醉生梦死阵仗里,只有他,和我,是唯一的清醒者。他似乎在和我耳语!别理他们,他们全疯了。

当然后来状况有点失控。哪个烟枪的肺泡不发黑?哪个老人的膀胱不藏污纳垢结满蛋白和尿毒的结晶粉末?

仙杜瑞拉。玻璃舞鞋。图尼克想:又一个俗滥的罗曼史情节。整个咖啡屋只剩下他和那邻桌老人,被即使在室内也能感受,冰冷黑暗的夜色包围。

在西夏旅馆西南侧的建筑底座,有一排橱窗商店街,那是这整个梦境的边缘地带。它可能是老头子掌控力量唯一的缺口,因为它像任何租界区一般无法阻止外边世界的新玩意新事物和诱惑年轻一辈堕落的邪恶如下水道的老鼠、蟑螂或鼻涕虫从那些排泄秽物的铁栅破洞潜入。旅馆的管理阶层几次试图以安检、消防演习、住客投诉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对之查抄,总无法对那条“梦境破洞”之街造成打击。甚至后来有一种谣传被大家半信半疑接受:即这条癌细胞一般让整座旅馆的静止时间逻辑受到怀疑的“惘惘威胁”之街,根本就是老头子不为人知的另一意志。就像他从不让人看见的,因糖尿病而萎缩如烧焦枯炭的左手。据早一辈的人说,这条街早期是一些陕西人开的串烤羊肉、羊肉泡馍摊子;或上海人的布庄、洋烟摊、银楼或黑市兑换美钞之地;再有一些山东人在此走私倒货的高丽人参、真伪参半之字画、美军牛仔外套或牛仔裤、金表或《花花公子》《阁楼》杂志。变形的传说有两种版本:当年第一代旅馆管理阶层那些老人曾负气向老头子抱怨,为何不完全授权让他们将这龙蛇杂处之肿瘤一次铲除?据说老头子垂下他那像蟾蜍般的厚眼皮,似笑非笑地说(传说中老头子一旦用这种腔调说话,下面的人再敢回嘴,就等着晚上有你的下属奉命来解除你的职位):“我觉得不坏嘛,它们是这座旅馆的肺叶。”另一个较不那么高尚的版本则指出老头子当时使用的器官比喻是“尿泡”。总之那皆是一个复杂生物维持活存不得割除的代谢阀门。

图尼克说:她在这一带,你说每天,那她待了多久?

那女孩后来看硬的不成,转而和我交心,问我要头发和指甲,说认识茅山道士,可以帮我改运。我也乖乖剪下交给她。后来听人说这女孩在养小鬼,我不该把贴身物随便给她的,也许已被她下降头了。那一阵我确实变得恍恍惚惚、忧郁得不得了。但我想,还有什么比我莫名其妙困在这迷宫般浮华无影子的旅馆美酒女人堆里当女佣更可怕或荒诞的异境吗?

鼻环女孩说:噢,她生病了,我们这条街的人都知道这女人有病。她初来的时候那么高雅,全身上下从衬衫、裙子、外套、包、鞋到手表、项链,眼尖的人一看就知道其中任一件可以抵我们两三个月的薪水。可是后来我们发现,她每天都是那一身一模一样的装束打扮,从没换过……

图尼克听着初恋女友如梦如幻地陈述她在这旅馆昔日时光的爱丽斯梦游奇遇,心中却如因疏于照料被黑藻和螺贝大举蔓生占领的小水族箱,一团昏暗混浊,灯光再也透不进那些悬浮的烂水草根或发白的玫瑰虾尸骸。有一瞬间他瞥见一旁鼻环女孩带着无可奈何的精神病患看护那样的神情冲着他苦笑。他在悲伤地领悟她正在描述一个妄想症患者内心像超现实画作某一个她被困在其中之无人火车站或迷宫花园的同时,却不愿有任何眼神或眉毛挑动让这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的昔日爱人意识到他已从她的幻梦场景推门离开。那是再一次的遗弃。就像心不在焉的父亲既慈悲又残忍堆着笑忍耐着说谎症小女儿坐在他膝上毫不节制的那些胡说八道。

等到他们聊起关于他妻子的话题时,他因过于专心,没注意到周遭动静,待一个停顿时刻,才惊讶发现整个咖啡馆除了吧台那个剃光头短汗衫粗壮手臂露着像用钢笔墨汁精描上去深蓝色魔鬼的老外,只剩他们这一桌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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