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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陵频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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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一下。都不行。

图尼克的父亲独自哭哭啼啼努力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他父亲他们变成隔着一片山谷间银光闪闪小水潭另一边大山棱线上的小人影,他才全身僵硬,从脊椎开始接连着每一处骨骼腔室的里面,皆如空碗倒扣摇骰子,咯喇咯喇颤抖着(在那样的空山里,连他自己都听见从身体发出的巨大声响),然后终于仆倒在地。

连至亲之人都不行吗?

两年零八个月留在宫中。

在那个如梦如幻、疲惫又愤怒的故事后面,并没有一张精准的地图,以比对推测这一行人是在什么时候终于离开青海进入西藏。也不确知是在那一处地界,终于让图尼克的祖父,那位铁道测量员,说出一句半世纪后连他孙子初次听见亦觉震动的话:“啊,我终于变得不是人了。”在那深山峻谷的死亡之境中,这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幸且羞耻的事,使他们在日后即使重回人间,亦终其一生闭口不愿重提?是他们在酷寒失温后迷路的悲惨状况下,肢解分食了他们其实尚未死去的虚弱同伴?抑或是在极高海拔的缺氧幻觉下,他们集体疯魔,像我们如今在

最高的为土星,

这间“西夏旅馆”的某个房间,偶尔在嗑了致幻剂大餐后所进行的那些淫乱杂交的勾当?他们轮暴了队伍里某个体力不支终于要被遗弃空山里的女人(或女孩)?他们劫掠了某个热情招待他们吃手捏炒面、酥油、盐巴成团的糌粑和酸牦牛奶制成的热腾腾酥油茶的藏胞帐篷,集体用拳头把那个一身袈裟两眼悲伤的男人活活打死,强奸了他那个戴着编结着绿松石、狼牙和银色法器的美丽妻子,用他们帐篷里的藏刀割断篷外那些浑身长毛、凶恶吠叫的獒犬的喉管?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事。那像进入了一架破烂转经轮里持续重复的嗡嗡轰轰密咒之中。他们被诅咒,但诅咒的形式与时限如此松散,使得这一群人(包括图尼克的祖父)之后一生的悲剧竟像所有人正常时间都会遭遇的生老病死。

在那人类以其剎那之眼无从观看、记忆,如同拔下一只蝗虫的银色薄翼,投入一条滚滚洪流,那亿万个,曾经发生过,或尚未发生过的,如浩瀚星河的,其中一天,独立于那人类历史之外的一天,那个早晨,图尼克的祖父从一团带着愧悔、追忆什么、嗒然若失的哀愁梦境中醒来,他的身体犹带着一种从二度平面穿过浓稠胶状介质进入立体空间的重力拉扯疼痛。他的耳际清晰回响着醒来之前,那个梦境里一群辫发小孩拍手合唱的奇怪歌谣:

第四是太阳,

整个世界在一种煮沸的、蜜蜡色的浓郁金黄光照里摇晃:倒塌的黏土砖房、杂驳涂写着“效忠领袖”的灰泥墙,街上仍可见回民部队用骡车押着要枪毙的共产党员,所有人的眼珠都带着一种失眠症者的空洞而突出着。图尼克祖父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所有事物和它们的相反镜像并存的奇异时空:回民们摊挂在低檐铁钩上苍蝇纷飞的整副剖去内脏的羊尸骸,他们骄傲地宣称自己的肉如此干净:宰杀放血之前必经过颂经。圆顶清真寺周围可见那些小白帽、肤色焦褐,宛如沙漠幻影的川流信众,并在那刺目强光里始终嗡嗡充满着他们肃穆虔敬的祈祷礼拜声。当时,包括图尼克祖父在内,没有人知道:这个静止在时间之外,且与外界隔阻的沙漠边陲,已经被遗弃了。甘、宁、青回部诸马当年团结力抗孙殿英大军的惨烈史诗已经裂解了。而图尼克祖父还天真地想象着一条照着他测量的精准数据,两条朝着“大漠孤烟直”天际线笔直延伸的闪着银光的铁轨,会把他当时危机重重、分崩离析的生活——他那个已进入青春期、一脸阴鸷狐疑的长子,他的新婚妻子和怀中的婴儿,他愈往边陲愈发现诸多和自己脸孔肖似、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以及愈往边陲愈与那个饱受内战战火蹂躏、国共战事消长之新闻纸的真实感飘浮失去重力的迷惑——全串联、衔接成一个完整的未来。

它出现时绿草变枯黄。

没有任何资料记载图尼克祖父那一行人在一九四九年间的那次南迁逃亡长征。他们由兰州一带出发时有多少人?待翻越青康藏高原时还剩多少人?那场后有彭德怀的第一野战军追击,东南边有第十九兵团伺伏,假道向西北,其实以顺时钟方向在洮河河谷、陇海铁路沿线、进入腾格里沙漠再南窜进宁夏回族人的市集,如陀螺打转,疲惫的梦中跋涉。刚出发时他们每个人做着各自不同的梦,但到了那旅途的中段,每个人梦中的场景竟都是一色一样的画面,像手持摄影机颠簸不稳的失焦影片:暗红色的砾土旷野,遍地可见的大型动物骨骸和野骆驼的粪便,截断的河流,荒烟蔓草中像一架锈红坠毁飞碟的古代帝王陵,或是几年前被日军飞机炸毁成一团黑沥青的运军火卡车。他们相信自己是闯进了死神的领地。眼前一片枯寂而绝望。其实那只是由海拔一千米陡升至近三千米而出现的高原症症

第三是火星,

图尼克的父亲说:“就是在那儿,我父亲将我遗弃了。”

一开始我们或会怀疑:修铁路的故事,与跨越两代漫长时光河流的,背叛、遭弃、灵魂坏毁或脸孔僵硬,暗室里的家族诫谕,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但随着图尼克祖父的故事开展:在那个昏暗的学生宿舍,在我们这个弥散着干燥花芳香剂的旅馆酒吧,暮年老人常语焉不详的低语、躁怒、情节跳跃,或是图尼克胡乱插入不知从哪翻找考据来的野史资料,像一台金属机件生锈故障的齿轮和弦八音盒,嗡嗡轰轰此起彼落拼凑着各式杂音(他父亲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最后我们竟发现那确实是这整个离散故事的全貌。“是了,它们是同一回事。”

在那场残酷剧之后(图尼克的父亲说:“就在那件事之后。”图尼克仍然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图尼克的祖父像从一场乱伦噩梦中醒来,他惨嚎一声,回头用陌生、残忍的眼神瞪了图尼克父亲一眼(他知道他这个十六岁的儿子目睹了全部的一切——但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他要嘛是在成年后鄙视他终其一生不原谅他,要嘛就是为了爱他的父亲而扭曲灵魂相信他记得的那黑暗的一幕并非罪恶),然后将这个脚底已皲裂了数十个口子,膝盖肿胀向关节两侧突出的大儿子弃置不顾,牵着他的妻子(那个当初和他一道响应政府“建设

不要被人利用。不要为自己有可被利用之处而沾沾自喜。那随时是下一刻人头落地的原因。

大西北”,一道去测量陇海段支线铁道的女知青,图尼克父亲的后母)和她襁褓中的女婴(许多年后图尼克和这位姑姑在加拿大多伦多的一间华人餐馆碰面,她操着一口极破的华语,努力地向图尼克诉说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荒唐遭遇:大约在八〇年代,这位在印度华侨区长大从未回过中国的女孩,受了灵魂里某些近似招潮蟹的内分泌机制蛊惑,被红色祖国的海外文宣激励,和她的加拿大丈夫离婚,抱着一辈子积蓄的存款,和一个跳机到美国开洗衣店,小她十岁的中国青年结褵,而这个宣称要将她的财产带回祖国投资——而且是回到她父亲的故乡——的家伙,证明自己可能是几十年前那个西藏咒语中某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重音节名字,他拐光了包括她父亲留给她的及她自己所有的现金、股票、债券……从此消失无形),赶上那群薄光中灰色的同伴。

状。他们头痛、气喘、互相羞愧地不去看对方从胃囊里喷出那粉红或墨绿、腥臭无比的呕吐物。一开始他们是故布疑阵,假作向北其实朝南,绕一个圈往东最后又回到西边进入高原的隘道。但在这个过程,队伍里有大批人员或是弄混了方向,或是不堪这样意图将逃亡变成幻影的肉体折磨,竟真的掉转回头或故意落队,向后面追击的共军投降。

它在一宫中留十二个月。

或因描述能力之贫薄,图尼克的父亲总将那一段回忆说得像是卓别林的黑白默片。一群国民党西方行政官员、土木技师和铁道测量员,灰头土脸、嘴唇发白、两眼呆滞而恐惧,他们排成一列,机械性地同手同脚快步行走,其实摊开地图,他们在死亡的灰影笼罩下的打圈乱窜,几乎涵盖了当年李元昊鬼影幢幢的骑兵队扩张帝国版图时,和进行焦土边防战略的北宋驻军或狡猾雄猜的吐蕃王角斯罗浴血争夺领地所有去过的地方。灵州、兴州、兰州、凉州、廓州、河州、西宁州。他们其实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线:南渡洮河,横越松潘草原,沿金川河谷南下,经丹巴、干宁到达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木雅地方(即今康定县拆多山以西,雅砻江以东,干宁县以南,九龙县以北的地区),那即是传说中西夏帝国遭蒙古铁骑破城、屠戮、灭种之后的“最后一支党项人”遗民当初的逃亡路线。据说那条路线沿途水草丰美,可以补给大队人马的迁徙。但是在图尼克祖父的年代,那还是在中国的地界里啊。于是他们选择了横渡“天下黄河第一桥”,建于明洪武九年的镇远浮桥,穿过日月山、倒淌河、花石峡、切吉岩画、切吉古城、夏唐古城……到达漫天大雁、鱼鸥、鸬鹚、棕头鸥的鹗陵湖畔。那即是当年文成公主西嫁吐蕃王朝松赞干布的路线,“一出此界,即不为汉”。在图尼克父亲的叙事里,开头他们似乎还分批搭乘着一辆辆俄制烟囱头烧煤炭的军用卡车,颠簸土路上凹塌的陷坑、断路、急弯陡坡,引擎的哮喘嘶吼,和沿途孤零零赶着羊群的羌人。但是到了后来,那些卡车像他们沿途抛弃的文明人印记,被排斥到这个故事之外(爆胎?燃料烧尽?刹车打滑而翻覆山路旁?或是持续地爬坡使水箱烧沸烧干而终使引擎冒烟缩缸?)。那真真实实变成一群人步行跋涉的艰苦逃亡。似乎随着他们走进那绿茵如毯、油菜花金黄一片、牛羊飘动如云,高原天空如灯控师炫耀着各种光线棱切之颜色的迷人图画里,他们脸孔、耳际、手指、身体的轮廓愈来愈淡,渐渐变得透明。

第二是木星,

似乎在那样的漫长迁移中,他们一点一点剥落“人的质素”(那时他们才了解,不是失去“汉人”的灵魂,而是随着眼球暴突、指甲变长卷绕、脚底脓疮裂口结痂、睾丸在一种疥虫啮咬下肿胀巨大无比,以及妇人们开始恬不知耻在褴褛衣衫下露出奶子和私处,而他们亦不以为奇,并且他们的听觉变得无比灵敏对数里外的地平线的风吹草动皆清晰掌握……那个属于“人类”的油液状的贴身之感,轻盈地飘浮在他们肩胛后颈,随时要失去重力离他们而去。)他们开始遗忘自己当初逃离的那个世界所有紊乱纠结的事物(新闻纸、国共内战、蒋委员长宣告下野、测量铁路?那是多么滑稽且遥远的一件事),他们身体里的每一处血管(心脏周围、头颅内、颈部、胃肠、泄殖腔、四肢),都像毁城前夕的街道衢要,滚滚沸沸,所有的红血球都将原本紧紧怀抱着的氧气拋弃。原先沿途所见旷野中森白晶亮的大型骨骸,这时全活生生地以它们充满威胁性与敌意的动物形貌,近距离监视着他们。有时一整批出现两三百匹的灰色斑纹鹿;面貌狰狞的牦牛;山狗“猖库”;还有在山棱线上神出鬼没的雪豹。有时他们甚至会集体出现幻觉,看见一只全身被覆斑斓鸟羽的羽尾龙,像虚幻中被某种神秘意志召唤而出,从呼吸困难、瞠目结舌的他们眼前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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