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上)
一九九九年德国生物学者哈根斯在大连投资一亿多元人民币,成立“哈根斯生物塑化公司”,成为全球最大的人体标本生产基地。此外,上海、广州、南京、青岛、深圳和泰安都陆续成立生物塑化标本厂,大陆已成为世界人体标本的最大加工出口国。
不想就在这里。
被称为“人体塑化标本之父”的冯哈根斯,每年都要自国外“进口”几次尸体,每一次几十具,最多的一次有一百多具。这家在大连的公司,要从进口的几百具尸体中,制作成至少四十具各种造型的人体塑化标本,再将标本拿到全球各城市巡回展览营利。
范在房间一排档案公文柜其中一个屉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剪报簿。图尼克这时才注意到在那一格一格摆放着陶罐、青铜牛头骨、非洲面具、蓝鹊标本(简直像一只活鸟)……难分辨价格贵贱的收藏品之间,竟如许熟视地端坐着一尊(像持摄影机的手不稳而摇晃了一下),和当初在他房间里撑放着她妻子头颅的,一模一样的希腊陶壶造型绿玻璃瓶。怎么回事?确实后来,不记得从那一晚开始,他妻子的头颅被搁在电视机上,那个绿玻璃瓶从他房里消失了。他在一种梦游般的自弃恍惚中理解:有人可以自由进出他的房间。且那些人一定是同样在这旅馆里的宿客。
自称为冯哈根斯“嫡传”弟子的隋鸿锦,曾在大连冯哈根斯公司任总经理一年,后来自创“大连医科生物塑化有限公司”,也开始大规模生产塑化人体标本,并在北京、广州、长沙、上海等地做商业性展出,每一次展出都打着“科普教育”的名义,实际上却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入账。看到有利可图,于是,自称是哈根斯弟子、再传弟子的人,纷纷在大陆各地建起一座又一座的“生物塑化标本厂”。
人体构造真实标本展览这两年盛行,台北、高雄都曾举办过类似展出;台中市的“人体大探索”巡回展是今年一月开展,预计展出五个月,宣称有卅具男女人体及三百余件人体构造真实标本,包括怀胎孕妇,以各种不同姿态展示内部器官、肌肉、骨骼与关节的微妙关系,具有高度教育价值。
人体塑化的技术是由德国医学博士冯哈根斯发明,去年四月率先来台展出“人体的奥妙”。这次被指控仿冒的是由大陆引进的人体塑化标本,冯哈根斯委任的美国律师强调,他们看过台中的展览,发现六具或站或坐或蹲的人体标本,虽然在外貌及姿势上不见得完全相同,但表达的意念已跟申请专利的原创精神是一致的,涉嫌仿冒。
不过这项由多个官方单位共同列名指导的展览,日前却遭指控涉嫌仿冒。曾经在台北市展出“人体的奥妙”的德国业者认为“人体大探索”展出的部分人体解剖标本,与该公司已经申请世界专利的创作相仿,而委托美国律师进行调查;经过两个月搜证,德方认定六具“大体”已侵害他们权利,委由律师向警政署外事警官队提出告诉……
由“教育部”和中部五县市政府共同挂名指导的台中市“人体大探索”台湾巡回展,其中六具人体标本的“姿势”遭德国原创者指控涉嫌仿冒;台中地检署昨天下令六具“大体”下架。
图尼克想,有一些相关的、不相关的东西,在这个小小范老头的房间里被串联在一块了。此刻,他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不具体的,像暴雨临袭的夜里在远光灯束、摇摆雨刷和强光描出的公路护栏之模糊画面中行车,突然被强光撑开的黑暗里一晃而逝什么……压到了什么……他想起了什么……但那实体感马上被不属于他的金属车壳、轮胎和避震器给吸收了……他的身体记下了那高速碾过一瞬的实体感……但他想不起来了。是和他父亲有关的?或是和他妻子有关的?和眼前这个老人有关的?或是和这幢旅馆有关的?
“我认识你父亲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通人’了,一身性病,什么样的女人都玩过。我这样说的时候,请你不要用那些现在满街乱跑不爱穿衣服的女孩们去想象;或是那些到处出现,其实却失去全部的存在场所的漂亮女孩的脸蛋、胸部、颈子、臀弧、腿……各部位的视觉世界:MSN的色情网交、手机里的自拍裸照,每一枚指甲上都画上鲜艳的色情浮世绘、肚脐或乳蒂上的穿孔金属环、在私密处或神经丛密布的敏感地带刺青、约会前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便利超商的货架前痛苦犹豫皮包里仅剩的一百多块零钱是要买保险套附赠威而柔的情人旅行包或买超凉口香糖除口臭。友伴们交换着汽车旅馆贴心赠送的一次使用装了电动器的保险套……如果我们把人类色情史时光视为一个完整连续的场景:一座森林最隐蔽中心的一个池塘,周边林木环绕,落英缤纷,你们这一代恰巧置身在这样的一个色情位置:略高于水面的打捞位置,你们被水面上覆满各色各样新鲜初落的漂浮花瓣弄得眼花缭乱、贪欢恨短,那个色情体验的焦点集中在视觉,以及一种快速打捞的时间紧迫感。太多种五颜六色的年轻女孩身体之浮面印象聚挤在同一平面上,你们必须手眼协调,找到一种猎艳公式以快速提高效率。有一些未被打捞的,一过了新鲜期限便幽缓翻转沉入水中,有一些则混在那水平面上不幸地腐烂发臭。但我和你父亲的那个年代,是个慢速、苦闷的年代。我对于那时随你父亲巡奇猎艳的记忆,常是暗巷曲折的穿绕,突然惊吓地看见人家围墙伸出一株明亮照眼、人脸大的盛放昙花;空气里夹竹桃、月季、含笑、茉莉、白茶花……各式各样甜腻幽郁像荧光剂黏附不去的香味,带着微细钩刺的花粉;青白路灯下一整丛扑簌飞舞一边无明疯魔狂欢一边将自己身体拆卸坠死的白蚁;纱门摔上的声响;宵禁时刻宪兵的靴蹬在隔壁巷道规律踩踏伴着疯狂狗吠声;小旅舍结账柜台里黑白电视播放的《圣剑千秋》主题曲;或是偷情后寂寥不堪搭着漫漫长途(中间还要转车)只有三两乘客的区间公交车摇晃着在暗黑空城里行驶……你父亲的色情故事是在一个眼瞎耳盲的默片年代。以那个林中池塘来说,他比较像一个泅水者:池底烂泥、蜉蝣生物,缓慢的季节变迁,死去的动物尸体,腐烂的时光,他可以咂尝池水中的悬浮液以品鉴玩味那整个池塘周边生态的全景。你可以说那是一种更变态的色情狂。有一度我也以这样畏惧旁观的态度看你父亲:我以为他在进行的正是魔鬼的工作。一个一个玉体横陈、脸色潮红、乳房蹦露的女人,她们情迷意乱,喃喃说着一些羞辱自己的可怕话语;他却无比清明理性,抚弄她们,弄歪她们的身形,嗅闻她们喷出的鼻息,嘴唇凑在她们耳边像对垂死之人诵祷经文,未觉你发现她们狂乱说出的正是他要她们说的。我感觉他像在那空气中永远飘浮着腐烂沼泽气味的静止时光里,将那一个一个被他引诱背德的女人颅盖骨温柔撬开,陶醉地品闻,然后优雅吸食她们的脑浆。也许我讲得太抽象了,不过你可以先看看这个……”
去年四月,隋鸿锦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尸体的来源一部分是用于医学教育的遗体捐赠,还有“合法获得的无主尸体”。“是否是枪毙的死刑犯? ”隋鸿锦没有回答。
范对图尼克说:
姿势涉仿冒 六大体下架(记者陈金松/台北报道)
“你再看看这里。”
“你看看这个……”范将翻开的剪报簿凑到他面前,房里比之前想象的都要暗。
大连——人体标本最大基地(本报记者赖锦宏)
玻璃瓶肚里影影绰绰地堆着那些不同颜色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