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之女
第二天晚上,在旅馆房间里,电话铃准时响起,他几乎像初恋时守候年轻的妻打来电话那样的心情,快速将听筒捞起。
“你太美了,所以我的‘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变得不听话不肯闭上。一直睁开。”
女孩牵他走下天桥阶梯,把他扔在那些散坐着藏族游民(唉,他的祖先也曾屠杀过他们)的广场,便转身跑了,没入那一大群小白圆帽的身体河流里。
“不了。今天不成。先不要了。”
我没想到会永远失去你。
沙子的意象还是从房间的各角落,床底、地毯毛、脏污的立灯褶罩,遮住外头光源的窗帘……从四面八方刺痒地钻进他的皮肤毛孔。他飕地打了个冷战。
图尼克双腿发软地坐下在梳妆台前的那张板凳上。他不敢回头看镜中的影像,也许他的视线一离开,他的妻子就会变成一蓬蓝烟幻化消失。
“先生,今天的身体好些了吗?我们的小姐很温柔噢。”
曾有一位深谙颅相学的长辈,看了他的妻,说:这绝对是阿拉伯人的后裔。那是怎么回事呢?澎湖人多泉州移民,泉州在宋代,是国际第一大商港。阿拉伯商船樯帆云集。
图尼克想:“我只是要连接起那断掉的一截。”
这样对照着强光蜃影的已不存在的妻子的形象,他闭上眼,妻子全裸(奇怪是她正忘我贪欢,眼睛微眯舌尖抵住上门牙的淫荡脸孔)那像牛奶河流一般的白色胴体让他唇喉干燥地清晰浮现。他发觉女人也很白,这一点使她与妻子像两只对比的瓷器,某种底胎的质地触感有一神秘的相近。
一截被弄断的铁轨。他父亲被父亲的父亲在逃亡途中遗弃而孤自一人的那一段情节。一条断掉的染色体。
大多时候女人在前座和那驾驶用当地话交谈,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类似小男孩被成年男女轻忽时模糊的妒意。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女人穿着长袖薄衬衫,戴养乐多阿姨帽、墨镜,像要把自己严密包裹一丝不露在脖子处还系了条嫩黄丝巾,那使得她朝后裸出的耳朵非常性感。他觉得非常眼熟,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的妻子、妻的母亲、姊妹们,在夏日回澎湖时,烈日下无遮阴处的标准装扮?他记得所有人初见他妻子时都会说她皮肤白,眼窝深鼻梁高眼珠且带淡绿色,像老外。她们家族里的女人似乎也怕这种白晳透明淡蓝静脉隐约可见的异族特征,在海岛的烈曝下消失,故而几近病态地守护着那白。
不能回头。回头会变成盐柱,或是变成阴间的冥后。
他抑制着不让对方听见他这边浊重的呼吸声。他该怎么说?昨天谢谢你?或者,建议她不要再躲在电话里用这种色情角色和他说话,也许明天可以请她当他的地陪?你愿意陪我在这城里四处走走看看吗?
他记得第一次带着年轻的妻到宾馆约会时,他也是这样肚子不争气地不断跑厕所。那时她便像个毕业旅行的高中女生坐在床沿用选台器专注地让电视画面不断切换。
“先生,今天要按摩吗?”
他那时为了遮掩自己的狼狈,便对她说:
图尼克想问那脸孔在流光幻影中似睡非睡的妻子:“你有没有曾对我不忠?”
“八〇年代的时候,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这儿不是有个空军基地?谁晓得山脚下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是个啥?据说战斗机操课还把它们当靶标射击,还好或许是炫耀枪法,尽挑小的打。那就是一些陪葬陵喽,主要的十九个王陵倒都留着。”
我对你的身体仍充满欲念,哪怕我们已彼此那么熟稔。
第二天,他和那个女人叫了辆车,烈日下直奔城市北边的那座当地人昵称“奔跑中的野马”的山之山麓(那就是了,他尽量不让前座的司机和女人发现他全身颤抖着:他父亲和他祖父,当年就是以这座蓝紫色的山为坐标,展开他们的逃亡之途)。那个司机是个河南人,一脸杀气,车行驶过沙漠砾石滩中央一条笔直的快速道路时,他嘲弄地指着山和他们之间,一坨一坨灰蒙蒙,倒扣碗形的土丘:“那些,就是西夏王陵。”
“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复杂。”图尼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