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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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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图尼克,停止你那些让人脑袋会坏掉的沉溺。停止你那利用别人同情心的狡狯,那些絮絮叨叨。

“他们撞死了人,却用这种缓慢笨拙的方式想逃离现场!”

“我只是想说说……”他像个犯错的小孩嗫嚅着。譬如他父亲在印度少年时光,那对像水沟倒影充满霉味和病菌意象的母女。譬如他父亲一生即使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像默片一样的渔港;但在那天涯海角默片一样渔港里的警察局,还是有穿着制服的幽灵要他父亲定期去报到。他们泡茶,轻松地劝他,“说说……”背景的电扇来回转动的轴齿磨刮声,翻卷宗公文的纸张声,所有人竖着耳朵等待他父亲要说出的一切……

他推开窗,像越战电影里美军傻里傻气以过近距离面对被自己的喷火烧夷器烧成一片火海的丛林:他的眼珠被那穿透不过去、无法将下面街景看分明的液态强光给灼伤;滚烫的热空气(含着沙!)从他的鼻黏膜吸窜进去,把他的肺滤泡一颗颗燎干燎破。在那样的强光里,他似乎看见一群小人像蚂蚁一样推着一辆老旧的公车,缓慢地在他下方的街道前进。他好奇地向右手边望去,眼睛慢慢适应那说不清是强光、热空气或滚烫之沙的一团灼热。在那群人身后约一百米处,一个人形四肢张开趴躺在马路正中央,头颅下方一摊深色的液体。

“告诉我你这一路上都碰上了些什么好玩事?”

他想:我出不去了。他们盯上我了。

他突然想起那只鎏金银瓶上三组男女其中的一对: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回到丈夫身边的海伦。她妩媚慵懒依旧,而那个全世界最著名的绿帽大王墨涅拉俄斯则像个被羞耻、狂喜、愤怒搅混而失心疯的傻屌,头戴武士盔肩系披风,下半身却毛茸茸赤裸着。一只手抓着那早已人事全非的美丽妻子:“告诉我,这些年来,你(和那只牲畜)发生了些什么事?”

在检票口四周,挤满了像蚁窝上踩踏着同类身躯摇晃触须躁乱窜动的生物。他们全被挡在高栅栏铁门外,伸头探脑看着月台上传说中首次要开上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火车。那时已近午夜,但城市上空仍是一片灰白。他跟着人群挤上一座跨架在铁道上方的天桥,发现自己逐渐被一群戴着小白圆帽子,臂膀挨挤着臂膀的,脸色阴沉带着对闯入者狐疑警戒(或将要剥光他的兴奋)之神情……的身体包围着。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悲惨地垂着灰白阴毛的老二,不知所措站在妻子面前的墨涅拉俄斯。“我说杀了你!”磨着槽齿低声咆哮。结果满脸泪水的竟然是自己。(她却是一脸未被生命损坏的天真!)。能有什么可炫耀的冒险经历?不就是黑暗中那些发臭的陌生房间,激烈危险的性爱。从一具身体流浪到另一具身体。他曾辗转难眠口腔发臭为那些画面所苦:她的白色柔软的乳房握在那些没有脸孔的男人粗粝手掌中,像白面团凹凸变形;你的丝滑大腿被他们顶开掰开;她的丰唇被他们粗暴地吸吮而肿胀黑瘀……

“二郎神的第三只眼?那是什么?”

他认出那声音,或者只是极度恐惧,肾上腺素飙喷后的幻听。沙丘之女。电话中的按摩女声。

屁眼。他没告诉她。所以我停止不了噼里啪啦地拉稀。

“咋地自己一个人跑上这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几乎要昏倦睡去,但这时旅馆电话响了。天哪,别偏是这时候。他转身拿起话筒(他看见镜中的自己了)。

他们说,火车站这一带,全是回民的地盘。

他受伤地说:“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一群怪人一起被困在一幢奇怪的旅馆里。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回忆、怨念和故事所困,所以我们像被困在荆棘丛中走不出来。”

有一天晚上,他和街上那些顶着沙尘暴风、用结棍小腿踩着三轮板车的老家伙逆向而行,经过路旁小杂货商家矮檐阴影下四五个一群头发垢腻、脸孔尖窄似狼的青年,晃游到这个城市的火车站附近。那儿的台阶上坐着一小群一小群长得像印第安人一样(宽距的,似乎只有黑眼球而无眼白的长眼,宽额头和突出强壮的下颚,皮肤被高原冻伤和紫外线晒伤给彻底摧毁)的藏族老妇、藏族老人和藏族少年。他们的神情像某种充满警戒的獒犬。他听一位出租车师傅说,去年这城市南边一个藏族聚集区,有几个藏民包围了一个回族的,那个回回进他屋里拿了柄猎枪出来,砰一下把其中一个藏族打得肠肚开花。死了人,后来那整个镇里的藏族,把一整条街所有回民开的餐馆全给砸了,这件事闹得很大,市里的公安和武警都进驻了。

近在咫尺的她的脸像某些切面磨损坏毁某些切面无比明亮透晰的棱镜,一个摇晃,某种不均衡的光便从她内在的某处缺口泄出。那像是一种暴力。像他在最后那段时期认识的她:有时慈悲易感,对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感同身受。有时却变脸:一张损坏的、冷漠的、不耐的脸。

他注意到,围在公车四周的小黑点们,全戴着那种白色小圆帽。躺在地上那人,头颅上也戴着同一式样的白色小帽。

这时候,一个女孩——像从一团高速旋转的泥坯陶土团中甩出的一小坨湿泥——不知从那一大群小白帽子人潮中的哪一部位冒出来,先紧紧攥住他的手(她的手掌极热极潮)往反方向拖,像是极熟的人一样,一边低声责备着:

“先生,今天要按摩吗?”沙丘之女的声音。这是第一千零一夜了吗?他该怎么说:不行,我一直腹泻不止。或是:不行,我的妻子在我房里……?

他想:我的祖先屠杀了他们的祖先。现在他们认出我来了。

“不用了。”他挂上电话,发现他的妻子饶富兴味地看着他。

所有的人头戴着小白圆帽,像吉普赛人在天桥上用小铁锅举炊,搭帐篷,用水壶里的黄浊水洗头洗脸,他们甚至在这拥挤的、半空中的聚落里,交易着瑞士刀、坏手表、过期罐头、鞋、帽子、女人的丝袜、小孩的练习本、香烟……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集体静默着,但手指都抠抓着铁丝笼网,喉头发出一种兴奋的、动物性的“咯咯”声响。那个烟囱喷出的煤烟,飘上来盖住了天桥上的这一切杂沓气味。像某种宗教涤净,像某种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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