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之女
钝器斩断喉结和颈骨的细箍环接,她的发丝飘散,披头散发的那美丽的脸,张大了口,旋转滚落在这个房间的旧地毯上。
其实找女人何其容易,就像这间光线暗黑、地毯始终带有一种动物体臭(他怀疑之前住宿的房客是否带着牛羊或骡子之类的牲口,夜里让它们蜷伏在床脚,或是浴室的脚垫上人睡?)的旅馆。每晚定时九点,床头柜的电话必定响起(他后来被弄错乱了,总觉得那一响后会停顿十秒再响,仿佛有人捏着鼻子对麦克风假装的哔铃哔铃电话铃声,比随后话筒中的女声要撩拨、性感许多),一个嘴里含沙却故作嗲媚的当地女人像熟识的老情人那样问他:
“神的舞蹈是什么样呢?其实就是那个寺庙里的僧人,戴着康熙年间达赖七世赐予的三十九副面具,在这些集体恍惚陷入虚实不分魔幻畏怖的藏民面前,歪斜零乱地乱跳。我仔细观察整个过程:有一队戴着驼毛盔帽的喇嘛坐在方场旁,吹着法螺,击鼓点,再伴着钹沿轻轻摩刮的颤音,似乎用背景声控制一种威慑肃穆的力量。当那些戴着佛头、护法神头或鹿头、牛头、骷髅面具的寺僧,像踢毽子一般单脚跳着进场时,或像土风舞两两拍手绕圈子时,我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却发觉身边,不,这整个方场上至少上万人的藏民们,嘴唇哆嗦诵经,整片趴伏跪地。他们脸上恐惧的表情显示,在他们眼前展演的,不是一些戴面具青少年晃头甩脑的滑稽之舞。而是活生生的,神与魔之间的大屠杀。
第二个晚上,沙丘之女又嗲声嗲气地打来,他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他怀疑他已成了电话另一端某个小房间里一群各自坐在电话机前反复拨号的女服务员的笑料。“他说他身体不舒服耶”,“看看一一一六房那个台湾人今天身体舒服了点没?”
“那个舞蹈的高潮在一位叫‘马头明王’的角色上场时出现,这个兽鼻獠牙的黑脸神祇,头顶两根犄角上各有一片镂花桃形金箔,造型恐怖又可爱。法螺声像屠宰场牛只被割喉之呜咽,那‘明王’不断旋转,背后的七彩发辫和彩布裙如花朵绽放。不知何时,场子中央被放了一只盛了热炭的铁盆,明王收起降魔杵,拿起一柄铁剑,先像军队抓混在人群中的游击队那样,以剑平指巡梭人群一周(我那时好怕它把我抓出来),接着用剑砍那冒烟之炭。哗那时那些脸孔晒得黑红的藏族老妇,全把额头在发烫地砖上,磕得碰碰乱响……
话不敢讲死。竟是怕电话那头那粗俗虚矫的女声从此不再打来。因为我是个孤独的异乡客,我怕有一天我孤独地死在这个房间里,连这个最廉价卑微的色情电话都不出现在我干尸横躺的现场。
“接着是三只穿着如意领坎肩白绣袍的鹿头邪神(所以这些邪魔外道是女性了?)跪在炭火前,摇头晃脑,似乎被‘明王’的法咒所控制,它们一会儿单膝弹跳,一会儿半跪做出捞水姿势。这是整出舞剧最美的时刻:魔与佛的咒术对决,魔的肉身承受痛击,对抗着,哀嚎着,暴戾地剧烈挣扎的姿态竟呈现了最纯粹的屠杀。屠杀外族。屠杀异教徒。屠杀长相殊异我且口不能吐人语者。”
停。棱镜的折光再一次换了角度。他的妻子又变成一张善于聆听的脸。谁把你欺负成这模样?这个世界怎么能把你整成这个模样?
不要。今天不要。他疲倦地说。挂了电话。
图尼克说:“在旅途中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异乡人,所以总自然而然地让自己变成一个微笑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很多时候人们把我当作是7-Eleven广告里买寿喜烧或火车饭包的日本年轻人。我也学会分别时双手合十鞠躬向人致意。其实我并非在旅行中增广见闻,反而像在消耗过剩的身世——像某个伞兵的儿子在他父亲过世后,翻箱倒柜找出他父亲一辈子偷窃收藏的各种型号与年代的降落伞,把那些像发黄祖母内裤的无用织布和绳索在一次高空飞行中一蓬一蓬打开放飞;或者粗俗一点讲像精力过剩的高中男生在独自一人的寝室里一次一次地自慰把身体里所有和精液相似的液体全射光榨干——我当然知道模仿我父亲或祖父或祖先的流浪旅程是件蠢事……但不这样我的心不得安定。
女人说:“先生,按摩一下嘛。我们的小姐很漂亮哦。”
“然而在这样的旅途中我的身体像条沿途被刨去了鳞片的裸鱼,愈来愈虚弱。高原缺氧的空气让我的肺囊像黄鼻涕强力胶一样只是悬在胸腔喉管下的两团黏稠物;我抽各地不同牌子的劣质烤烟,那使得鼻毛伸长像鹦鹉螺的触须;漫天飞沙让我的眼球变成牡蛎壳的凹凸形状;相反地我的肠子似乎变得像塑胶管一样光滑无法吸收水分;我的脚趾永远在化脓使得行走时有一种用蹼在划水的液态错觉……那使我慢慢弄明白为何我无法安身立命于自己出生的那座岛。因为我总是用颠倒相反的方式在看周遭事物。那变成一种习惯,甚至渴望……
他对电话里那个沙丘之女说:“改天呗,今儿个身体不舒服。”
图尼克发现,这段冗长的告白,他的妻子自始至终皆以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专注听着。“所以……”那个断掉而曝白的画面终于要重现。我想起来那是怎么回事了。他的手掌的硬茧和肌肉组织接触到一截冰冷金属的圆柱铁器。那是一柄铁剑。帕里斯持剑对着笑靥如花的海伦的那一瞬。眼前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永劫回归、不断重播的梦境。“这是一个恰好相反的世界!”他孤寂地大喊。这件事已发生好一阵子了:白日里他参观过的陵墓、遗迹、博物馆,夜晚时那些失落的器物,那些鎏金银瓶、迦陵频伽人头鸟身石雕、巨乳女神像、西夏铁剑……就会出现在他的旅馆房间。
第一个晚上,他接到这样明目张胆的色情电话时,脑海中马上浮现街道上满眼皆同一模样,脸孔黧黑发亮,身材痩小的劳动妇女,其中一个穿着样式老旧的奶罩三角裤,像在田里叉麦秆那样挥汗如雨地在他敞裸的身体上劳作的形象。他被这城市漫飞在阳光里、街道上、商家门槛、公车车窗,灰扑扑的树木叶片,乃至水龙头流出的黄水……无所不在的沙尘印象所干扰,似乎如果有个女体曲意承欢地对他进行着那些淫狎冶艳之事,也会从她们的奶罩、底裤、肚腹的皱褶、头发,甚至阴唇里,哗哗掉出大把大把的黄沙,弄得他满头满脸。
像那些网络游戏的故事情节:为了解救某一族人,他必须挥剑砍掉那个“九头妖女”的头颅,而且他必须连砍九次砍掉她的九种表情之头,她才会真正死去。但有些根本性的事情究竟还是弄颠倒了:他的祖先曾在一种流亡异乡的恐惧和疯狂状态,屠杀了她的祖先。而他们之间,得像那戴着面具的恐怖滑稽之舞,一次,两次,三次……重复着无法更改细节的双人探戈。
“先生,今天可以按摩了呗?”
他确定听见电话那头不止一个女孩咯咯呵呵的笑声。
“我以为我的存在,是上天对我那耽于杀戮的祖先一族,一种过于工整的惩罚:海岛对沙漠、繁体字对灭绝的西夏文、移民后裔挤爆的汉人小岛对荒凉砾漠那些被盗墓者挖个大窟窿空荡荡早已离场的突厥人吐蕃人回纥人粟特人党项人的坟冢、独立建国的忠实度可疑分子对早已亡国灭族的幽灵……直到那个‘旅程’展开后(我在找寻一个真正完全颠倒的世界),我才理解走进别人的梦境,且离开自己本来世界之边境愈来愈远,是多痛苦的一件事……
他说,不行,今天还不行。改天呗。黑暗中他的脸刷的烧红。像在哀求她们别将他遗弃。
“有一次,我跟着一队穿着脏污暗晦的彩布藏袍的老头老妇,走到一条公路的尽头,她们在发烫的柏油路面上三步一扑地膜拜,我则像条野狗远远地一路跟着……我们来到一处山坳里整片金瓦银塔琉璃砖墙恍如人间仙境的佛殿建筑群,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叫做‘塔尔寺’,那天是一年一度的法会,远近藏区的藏民们携老扶幼千里跋涉群聚于此(从高空俯瞰,可能像一个覆满蚂蚁的蚁丘)。据说有的藏民是一年前出发,一路对着寺庙的方向五体投地,恰好在这一天抵达。我浑浑噩噩随着人潮挤到一处方场,他们说过不久那儿会有‘跳欠’。我问那是什么?一个藏人回答:跳欠。我说是啊但那是个什么?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会回答我:‘古朴的神的舞蹈。’
女人说:“先生,今天可以按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