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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术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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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连美兰嬷嬷都在那个整体里面。啊他们恨不得搬出各自房间她母亲在世时留给他们的纪念品——拿破仑X0、放唱盘的电唱机、一本精装红皮妇女家庭百科、一叠黄页皇冠杂志、一些锅碗瓢盆,还有被蟑螂吃剩下一半的南侨水晶肥皂——从楼上往下扔,精准地把这女孩脑浆迸流击杀在那个魔术师的脚边。

就在这时,家羚出现了。她穿着一袭白纱洋装,像从老祖母发黄照片中跑出来的鬼魂,从头发边缘、脸庞、手臂,还有被那老式洋装裹住的腰身,皆蒙散着一层来自旧日记忆的雾光。事实上当她走下旅馆挑高大厅的阶梯来到一楼酒吧时,四周皆浮晃着衣柜里樟脑丸的强烈气味。她走到那魔术师的身边,并未冒昧和他同桌而是拉出他右侧邻桌一张椅子坐下。现在整个大厅酒吧就只有他们两人了。连服务生都跑光了。他们四周每一张桌子上的一只小威士忌酒杯里,都点着一枚卵形白蜡烛,那竟有种夜间墓园属于无主之鬼的祭典的苍凉气氛。

图尼克知道整幢旅馆里的这些老人,全在用一种刻意的静默表达对这位客人的不欢迎。他那用发蜡固定的西装头下的脸像一个感情受创的孩子,愤怒地把他的咀嚼声像锤墙工人的动作一样单调重复。在头顶大厅夜间水晶吊灯昏蒙却明亮的光照下,他的影子竟像莲花瓣在椅子下放射成好几个。

家羚,她的双眼像被银币封住的木乃伊,黑暗中熠熠发光,她的脸庞像荧光水母一样透明,美极了。她知道整幢旅馆的人都在他们俩看不到的各处角落窥看着他们。她几乎可以听见那像整幢建筑的白蚁集体啮啃木头梁柱或骨架的沙沙沙愤怒低语。

那天晚上,旅馆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独自坐在大厅酒吧用餐,奇怪的是他点的是一份“快乐儿童餐”,白瓷盘上堆着鸡蛋色拉球、薯条和猩红的西红柿酱、炸鸡块、一小份牛排,旁边铺着一枚色彩鲜艳像蜡制赝品的荷包蛋,在一截水煮玉蜀黍上头还充满游乐场气氛地插着一枝迷你美国五星旗。图尼克发现:旅馆所有的房客全躲回自己房间不出来了。原本从傍晚开始会凑聚在这大厅酒吧喝两杯并和其他同伴争执数十年同一话题的昔日旧事的老顾客们,甚至在舞池中央演奏黑人爵士乐那两个萨克斯风乐手,全像被蒸发的幽灵消失无踪。偌大一座旅馆竟似空城,寂静无比。大厅里只听见那唯一一个客人咀嚼鸡块或用刀叉切割牛排时,一些单调声音的回响。

——叛徒。

——干脆把这骗子关进一个玻璃柜里,放在大厅中央,每天表演“我如何在几千万人眼前让东西不见”或是“我如何无中生有”……

——对,我们都搬出去,看这间旅馆还经营得下去吗?

他们谈论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个声名狼藉喜用下三烂手法伪诈的魔术师。只是图尼克知道,他们这厢愈说得口沬横飞,楼下那个人浸浴在暗影之光的小木偶脸上的唇角弧度,便上弯得更厉害。有一个老人说,这家伙并非第一次来这家旅馆,据说当年那次神鬼莫测的枪击悬案,他便是和他的伙伴(那个个性比他更火爆犀利的胖贵妇)在一群穿黑西装的安全人员簇拥下大阵仗进驻旅馆大厅,回忆这件事的口述者发誓从楼上这个角度看去,他肚腹部位完全没有血迹,所有的人全静默但手忙脚乱围着那本来不应是主角的贵妇,似乎她真的受了伤。这位魔术师,小木偶脸孔上的西装头,第一次散乱如杂草,他像个喝醉酒的惫懒丈夫,仰身躺靠在大厅的长沙发靠背。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

——他们还让他进来干什么?明天早上我要去和经理说,如果这家伙留下,我立刻搬出去。

约莫一小时后,这个口述者说,旅馆里听见一声用消音器压低音爆的枪响。他相信那个画面是这样的:这个魔术师站在一堵墙角的侧边,整个人隐蔽于墙面之后,只露出他那后来成为整出悬案焦点的肚子。像精密手术(是的他先打了一针麻醉剂)计算了露出肚缘约几厘米,然后让那之前挑选好的狙击手持手枪贴着墙面,射击那微露出现的白色肚皮。

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对经验的狂迷耽恋,却又相信经验可以毋需用单调、无聊、冗长的古典时代一个人一生只能获得一两种经验这种原始人方式取得。所得的经验像百货柜架上一瓶一瓶的彩色维他命胶囊。于是我们像单细胞草履虫或变形虫,任何用乳头滴管吸取滴进玻璃培养皿里的彩色试剂皆可使我们变色,我们把嘴变成水蛭的吸盘,贴覆在无数别人经验筑成的蜂巢孔洞,把藏在每一框格里经验的白色幼虫吸进我们肚子里,拥有愈多他人经验者便是这个新时代里进化愈高等的人种。于是像唐璜、妓女、流浪艺人这些从前低贱的身份,因为其总是处在和他人交换身世故事的状态,所以翻身变成经验世界的高等人种。

——婊子。

人格解离症患者。家羚说。

——无耻。

“吾乃三太子李哪吒本尊,何方妄诈之徒,在此僭冒本太子,招摇撞骗?”

——早知有今天。

当然这都是陈年芝麻烂账了。图尼克记得,当年那事件骤然发生时,各种谣言四处乱窜:什么美国CIA早就用间谍卫星掌握了当天在建筑物内所有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宣布破案的暗杀者早在事发十天后被发现自杀于渔港的浮尸,尸体被鱼网缠绕;警方追查提供作案枪支的黑道角头,也在一年后被人枪击头部死在自己家中;至于各方人物从国外找来那位充满影星魅力的国际神探,在暗杀现场,大张旗鼓找了一些美国鉴识人员表演了红外线光束弹道重建、枪手位置与被枪击者中弹位置之角度模拟;击发后弹壳落点之推算狙击位置……最后却以一篇模棱两可充满专家术语和“四个不知道”的鉴识报告不了了之地做结……

——这家伙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表示他的建国大业彻底破产了?

在某个意义上(图尼克想:我这样说话,好像在维基百科上留言的那些庶人历史学家喔),那次魔术的成功,等于彻底宣判了这幢西夏旅馆,在形而上学意义的不存在。这也难怪旅馆里的老人们那么痛恨此刻楼下那位无耻的(但你不得不佩服他)魔法师;因为如此一来,他们便在一种芝诺辩证逻辑的推论中,变成梦中的残影,地窖内的鬼魂,或恐吓孩子的恐怖故事里始终是一团阴郁模糊的灰雾。他成功地让他的魔术站立在光天化日下不被蒸发的那一刻,这座海市蜃楼和里面的住民们,便得立刻化成一缕青烟,退回他们的谎言国度。

在图尼克房间这一层楼的走廊上,那些老人像鼹鼠神经质探头出洞穴那样据站着自己的房门口窃窃私语。他们在那入夜后用怎样瓦数的灯光皆无法穿透的黑暗里,惊疑、愤怒、好奇、看好戏的情绪像下水道里的激流,一个旋涡一个旋涡地混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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