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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术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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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这个旅馆里,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变成”的故事:“我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有一些老一辈的,在意识到自己将终其一生困居于这幢旅馆,或因下意识对自己无法传宗接代而深愧家乡的父母,竟然集体变成雌雄同体的蚯蚓。他们的阴茎缩进腹内,下体变成像女人那样的凹陷。一开始他们非常恐惧,羞辱地找同层楼其他男客帮忙将缩进去的阴茎用力拔出。但后来他们意识到这种变身成腔肠纲或环节纲之低等动物,是生物本能度过大迁移可能造成之集体种族灭绝而自然启动的“生殖休眠”措施,遂安心认命于自己所变成的这个模样。有一些人则在一起住进旅馆的亲人陆续死去后,得了畏寒症,变成无比怕冷的爬虫类,这一类长辈的房间最恶心了,臭气熏天,因为他们即使在高温炎夏,也不开空调,把自己裹在大棉被里,屋里像蛇的巢穴潮湿燠热(对他们而言则如同睡在殡仪馆冰库里),所有食物、垃圾、尿桶(他们通常会喝自己的尿以补虚寒)全偎挤在一块儿发酵。你别以为我胡扯。后来有个台大医学院精神科教授,还曾写了一本学术专著《文化精神医学的赠物——从台湾到日本》,专门讨论这些集体迁移者的缩阳与畏寒。

关于家羚,如何像那个恐怖童话的东京艺伎悬丝傀儡,在神秘老人充满爱意的手指下,栩栩如生让每一个演出夜晚舞台下的观众神魂颠倒,对她那翩翩舞蹈于不可思议的艳异残忍故事之风流身段充满淫念幻想,最终却在一满月之夜,咬断她的创造者,那位傀儡大师的喉咙,吸干他的生命,从一个关节会发出咔咔咔声响的木头假人,变成活生生的淫荡妖姬。关于她如何在比训练忍者刺客或宫廷歌伎还严格的童年教养中,突变成进化人种,咬断创造她的脐带,变成现在这个“永不受伤害之人”?

哪吒的故事。他剜肉还父剖肠还母一缕怨灵如何借莲蓬为头莲花为脸莲藕为手足莲茎为身荷叶为股臀变成不死之身的故事。雷震子的故事,如何从一白面俊俏少年变成一乌鸦嘴河童脸背后有肉翅的丑怪。孙悟空变成仙桃的故事。蜘蛛精变成赤条条美人儿的故事。关云长变成无头厉鬼孤独骑着赤兔马腾云驾雾找他的面如重枣之头颅的故事。后来我的书架上多了一些制作精美的立体书,书页翻开那些原本折叠在一起的纸卡会层层支撑站起:一座立体城堡、一座有拱廊有希腊神庙遗址的花园、一座中世纪城市、一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当然还有许多不同年代不同故事里的立体旅馆,变成巨大无比的爱丽丝,变成比老鼠还小的爱丽丝,变成青蛙的王子,变成尸体或半人半鱼怪物的公主,变成猪的魔鬼、狼人、吸血鬼。变成永远不会死的僵尸,除非你用木钉打进它的心脏。变成穿墙人、透明人、毛怪、史瑞克、哈比人。变成蟑螂、变成游乐园惊奇屋里的机械木偶。

家羚说:“你知道他回答我什么吗?”

家羚说,是的,我后来发现,所有为我们准备的故事,全部不是关于“扮演”的故事,而是“变成”的故事。

家羚说,从小我就被大人刻意地强押在那些“人正在变成不是他的那个东西”的场面前,让我专注盯着不准把头转开,从中理解学习某些已无法靠语言传递的我这一族的宿命。我印象最早的是他们带我到一间神坛,一个胸部、肚腩、下巴、胳膊全堆着层叠肥肉的白胖男人,却穿着一件女人的桃红绫肚兜,发出娇嗲的幼童嗓音,眼睛翻白,口吐泡沬.他们说这是乩童,正被“三太子”上身,我那时忍不住被这粗糙的伪扮惹得哈哈大笑,身旁我母亲却将手指甲掐进我的手臂。那个胖子把那双垂死骆驼的觑眯之眼朝我转来,童腔童调地说:“何方大胆愚民,本三太子巡驾在此,竟敢无礼。”那一刻我体内某一根神秘的琴弦突然颤抖了一下,仿佛我这一族人流浪者之歌在无数个类似场合的集体演奏。我翻身而起,以单指撑地倒立,口中喃喃念诵古老又遥远的咒密经文。在围观大人们的惊呼声中,我体内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像蜜油从倒张的口里淌出,我对那假乩童说:

但是此刻家羚却意识到自己像一出舞台剧上唯一的主角,光柱正打在她坐着的表演区,她即使保持十分钟不开口说话,观众席下的整片人们也只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那是所有女人在她们还是小女孩时便朝思暮想的梦境,她用一种年轻魔术师偶遇这一行顶尖大师时,充满感情且畏敬的口吻,向那原本孤零零在此晚餐之人求教:

虽然在家羚那像女童故作纯真盘腿坐在你面前说故事却不经意让你瞧见纱裙下没穿底裤的模糊光晕;或是酒精在视网膜造成的摇晃魅影;或是该死的她点燃在屋子哪个角落而不断从鼻孔钻进脑前额叶的迷魂檀香……这一切让她叙述的人脸全成了融化的蜡面具,动物全成了鲜艳流动的柏油,建筑成了海市蜃楼,死亡变成类似嗑药或恋爱狂欢的战栗;但是图尼克仍挥之不去对眼前这女孩那种深烙于灵魂的演员气质深抱戒心。

“‘总统’先生,能否请问您,如果不从任何道德角度,仅以魔术的技术层面,您是如何做到,那瞒过了所有仇敌、鉴证专家、媒体,和现场整条街上万人群的神奇把戏?”

有些文化人类学者声称这些专注于某些器官的病态贪食源于中国人阴阳五行以食补气的错误宇宙观。他们却没留意到这些古怪食材的时间特质:即将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的那个神秘时刻……

“什么?”

尼克想,她现在讲话的方式,怎么那么像那些老头子?完全不像那个睡意朦胧的纯洁睡美人或是烟视媚行的酒精中毒洋娃娃?

“他引用了日本暗黑舞踏大师中嶋夏的话:‘舞踏应当拒绝所有的形式主义、象征主义以及用来表达我们生命力与自由度的所有意义。我所正在奋斗争取的,不是为了迈向艺术,而是为了迈向爱。’”

图尼克说,这是什么胡说八道?

图尼克说:“但我听说这家伙的书架上除了六法全书和《高等司法人员鉴定考古题库》之外便一无所有,什么时候他开始装模作样谈起日本舞踏了?我想是恰好独自晚餐无聊顺手翻阅其他房客留在大厅酒吧的哪本书吧?”

他们对话的内容,图尼克是后来家羚上楼进到他房间(是的,那时他扮演了她的保护者,否则她可能会被整幢旅馆窜流的黑色怨念像沥青一样全身裹覆而窒息,或许从她到自己房间的这一段走廊,每间房门会打开轮流朝她的脸吐一口痰)才从她口中得知大概。

家羚说,你稍微留意,便会发现我们这一支迁移者后裔,不,我们这整幢旅馆里看似时光冻结的住客们,其实无比关注——简直是神经质地迷恋——任何与“变态”有关联的知识:污黑水沟中的肥蛆如何慢慢变黑长出覆满细毛的细肢和薄翅的苍蝇;蛹中的蚕如何从光滑的身躯变成裂茧而出时布满鳞粉如苍白枯叶的丑陋之蛾;蝌蚪那黑色晶莹的卵囊身躯的何处细胞发出神秘讯息而突冒出小小后肢。当然这旅馆里的老人喜食某些“变化时刻”的象征物也已是公开的秘密:那些敲开蛋壳连着不成形的喙爪羽翅和血迹蛋汁一同流成一滩的“鸭仔蛋”;那些豆腐皮上刻意培养一丛白毛一丛绿毛的霉菌菌落;那些发出腐败恶臭却用硝粉将腐败暂停在一奇妙时刻而不致完全变黑长蛆的猪尸后腿;那些一肚子鼠崽来不及分娩的油炸母鼠;那些大型猫科动物临死之瞬惊怒恐惧来不及充血完全勃起的阴茎软骨……

但是那个晚上,家羚在旅馆楼下发生的那一幕(或如她所说的,不是“表演”而是“变成”),却让图尼克不寒而栗地想起曾在一本伟大的小说中抄背下来的话:

主要还是关于“变成”(而不是扮演)。

但我们能想象这样的出生吗?想法是什么,到底,梦想是什么,不就是漂浮与漂流,以及这些栩栩如生的映像?其中映像最可怕。最可怕的就是站在外边的幽冥当中,凝望一位身在灯火辉煌的房子里的女人正对着一面窗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然后朝她丢石头,打碎整面窗坡璃,然后看见窗子再度自行愈合,而这些她嘴巴喉咙和头发的明亮碎片再度无瑕地成为这位陌生而冷漠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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