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术之城
在某一次被以为是世界末日的地震后,人们在倒塌的楼房瓦砾废墟中挖掘尸体,惊见折断的梁柱中央,竟叠放着一只只原本用来盛色拉油的灌沙铁桶。那使得这伪诈之城的子民们更沉浸于一种类似活在底片世界的晦暗与模糊。原本他们以为,谎言只被限制于玻璃瓶内的果酱那样的意象:鲜艳、甜腻,一与真实空气接触便招来苍蝇,在太阳光下会融化成一摊广告颜料般的红色、黄色或橘色。但这些事件后,他们确定谎言已被打桩结构成固定不变(除非出现一场类似那地震规模的灾疫:他们心中浮现的末日图景其实是一场毁灭战争)的框格。谎言被固态化、工厂化、规格化了。原本即兴创作伪诈之术的狂欢、鬼脸与激爽不见了。他们像切尔诺贝利核电厂爆炸的居民,某一天抬头,发现天空出现一个从城市另一端矗立的灰云巨人,它是如此痛苦于自己不断的膨胀,且摇摇欲坠随时地躺压盖整座城市。他们开始理解事物的初始与源头。
“妖术啊!妖术啊!”他们的士兵们用一种梦呓的声音哭喊。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发现战争并未在他的梦中却在另一人的梦中进行。一种烦躁的等待情绪在西夏兵中扩散着,“元昊的魔术该要出现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伪诈约和,骗了唃厮啰开城门,而连攻下青唐、宗哥、带星岭诸城。他想起那句古谚:“暗夜火镰只打一次。”翻译作白话就是火柴盒里只剩一根火柴,所以必须用在最重要时刻。
家羚叹口气,在《夏洛的网》这个故事里,一开始主角是一只快乐的小猪和它的小主人——一个听得懂农场所有动物们语言的小女孩。他们活在一个拉康所谓的“镜像世界”之中,无忧无虑爱与依赖如此完足饱满、没有伤害,万物蓬勃生长,所有动物之间的关系像古老年代的大宅院,岁月静好,你(哦不,是小猪)以为自己和身边的这些家人朋友就是一个天堂般的世界中心。一直到有一天,小猪随小女孩和她的父亲到集市看热闹,亲眼目睹一匹匹等着交易的骤马它们眼神中的疲惫和哀伤,看见树荫下一身破絮的绵羊,看见那些卡车上一整群等待交易的猪只,它们喧闹、愚蠢而绝望,小猪从其他动物隐晦闪烁的话语中知道这些猪只的命运——那也将是它的命运——一送进屠宰场被尖刀割断脖子。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在他的男童式恶戏中感到莫名的焦虑与困惑。围城的他的士兵们因相信他而无比安静。空中那饰了华丽装饰、装了狼头柱顶的西夏军旗迎风猎猎。他们配着一种柳弓皮弦的穿甲箭,另有连发弩机,有火矢。攻城的时候(如今只剩用登云梯了),他们可以用硫磺火烧城墙,待土方烧裂崩出大洞,他们便可蜂拥而进。当然他亦可以看见他们的猫头鹰展翅头盔被吐蕃人的天王锤砸扁脑浆迸流,倒栽而下时,缀有流苏和金属叶片的护裙像发着银光的蒲公英籽那样打开,或吐蕃僧兵们把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地狱之火”秘方——一种混杂了沥青、硫磺、酥油渣、松木屑,和一种磷矿的高燃点烧夷弹——往攀墙的他们身上丢去,他们会在那炽亮带着爆炸声响的烈焰中,像魔术那样缩小成乌鸦或某种发出尖叫的黑色胶状物。
这个理解把小猪原来生活其中那个世界的光给抽掉了。时间介入了。它不再活在一个理所当然的静止生活里,而是倒数的死亡时刻,小女孩的身份也不再是近乎恋人的依赖同伴,只要小猪长大到人类觉得可以做成餐桌上的美食,小女孩便会把它交给她父亲,送到市集卖给他们的同类却是它的刽子手。
——国王驾崩了。
它成了它本来所是的相反。
——山洪爆发了,黄河决堤了。
图尼克说:李元昊的叙事黑洞即在此。从他启动了那几场原该是人类战争,却成为他梦境中所有战士皆在没有影子没有疼痛的魔术中死去之后,西夏终将成为一种在它自己的字典被归类与流沙、谎言、谜、午睡之梦……同性质的事物。
——城南发生鼠患了。鼠疫正在大规模流行。
图尼克说,《宋史》上关于那场战役着墨甚少,且因结局是元昊以他一贯施加于敌人的恶戏模式输了,叙事上多少带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成分。事实上,这场围城之战,初始是以元昊的西夏羌兵们,头戴金镂起云盔、银帖金镂盔、皮革黑漆盔,灰色的眼珠露出犬只成群包围住猎物时的冷静与耐性。根据出土史料,西夏军以骑兵旷野运动战为强项,突袭、奇袭、铁鹞子,且有一种安装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炮”轰击平原上的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擅长攻城。据说他们亦发展出一种,名为“对垒”,一次可运载数百人登上敌方城墙之机械,可以想象绝不可能用在对猫牛城这样需长途跋涉之远征中。
信任感一夕之间崩毁成尘粉。
这场党项人与吐蕃人在这座高原上“镜中魔城”的围城之战,后来在吐蕃皇室壁画中呈现而出的惨烈、壮丽、恐怖场景,可能远超出如今日本大阪城中的“德川军团大战丰臣秀赖”壁画数十倍。图中围城的、攀墙垣的、眼睛中箭而掩面痛苦状的,或城下方对墙垛上发射燃火之箭的,已攀过墙垛和吐蕃士兵拿马刀与藏刀互砍的西夏人,不知是吐蕃画师之污秽敌方心态,或确实因高原反应而使这些可怜的沙漠羌兵,在极高明的藏彩颜料的填涂下,脸部全呈酱紫色,且形状已变貌成半狮子半牦牛的动物邪灵。那像一场地狱之战,天昏地暗,鬼哭神嚎,烈焰焚烧,神鬼战士和未进化成人类的动物神各以千手举眼花缭乱之法器互扔向对方之战,或如分据画面右上侧与左下侧的,“佛子”唃厮啰的头顶光圈之佛陀造型与獠牙犄角怒目圆瞪的“阿修罗”元昊的战争。
这个伤心的、断裂的时刻,小猪却发现一件事,小女孩再听不懂动物们的话了。它也听不懂小女孩对它说的那些人类的语言。小女孩长大了,变成她所是的那个群体的一部分。慢慢地她也不大爱来农场里溜达了。其他的动物有它们各自的生老病死。小猪的成长——死亡时刻来临变成一惘惘的威胁,“预知死亡纪事”,那一天总要来临,但没有人有办法改变。所以就变成一种懒洋洋的等待。
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李元昊惨败。他确在这个战争故事里,秀出他让人痴迷梦幻、哭笑不得的魔法骗术,没想到这次的对手,是个比他还诈炮还下三烂的家伙。吐蕃人称“佛子”的唃厮啰,性格比元昊更阴郁,因疑忌而虐杀亲信比元昊还明快,对噶举派藏秘佛经里虚无神秘的宇宙时间观理解得比元昊透彻,且他和他的子民长期活在一个较李元昊的兴庆府海拔高上三四千米、空气稀薄许多的天空之城。
诈术。以虚为实,弄假成真。
但他们大惑不解发现,我那座城的男女老少,人手一支小接收器,他们全在嘻嘻哈哈地传递谎言。他们名之为手机的小金属盒里,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恭喜您中了特奖奥迪汽车详情请拨〇〇八OOXXXXXX”或“XX银行信用卡客服中心您有一笔八千元的卡费逾期未缴请尽速与我们联络”之讯息。他们晕晕陶陶,如痴如醉,只有一些属于这城市边缘畸零人的老人、文盲、孤寂单身女人或鳏夫,会被催眠般照着那闪着银光透明蛛网的谎言之指示,把他们银行里可怜兮兮的户头存款转账到那神秘的不存在之祭坛作为奉献。有另一派社会人类学者认为这些由谎言编织而成的讯息之网,其实是作为这座城市如同免疫系统之巡逻白血球而存在:它们通过基础谎言之测试,辨识这个群体里的弱者、低能者、残疾者,狙击他们,摧毁他们,加速城市的健康代谢。
战史没有记录这场围城之战是如何进行,只短短几句:“唃厮啰潜使人(将旗)移植深处。及大战,元昊溃归,士卒视帜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虏获甚众。”鬼脸对鬼脸,恶童对恶童。像孙悟空与二郎神的变身斗法,既调戏又残虐。这三场大战,似乎关键处全在李元昊那充满创意与灵感的某个小动作:被目瞪口呆的敌方掀盖振翅飞天的鸽子;百万部队像跳探戈一样你退我进,或是一脸诈笑在河里预插旗子让大军渡河,而结果是好水川那布满旷野被风沙干燥化的上万具宋军骷髅;或是猫牛城渡滩湟河面上漂浮着数万具甲冑仍在但脸部朝下发白肿胀的西夏人尸体。
是的,诈骗在这座城里,扮演着类似种族优生学汰选系统瓣膜或过滤器那样的功能。它隐形而溶解在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每一角落,他们饮用的水、他们阅读的杂志、他们扭开的电视或车内收音机。那是一种极大规模,可能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格洛托夫斯基、斯特林堡这些表演艺术大师皆瞠目结舌的戏剧演出,角色随时进入与离开,演员们互相像谵妄症者这一刻清楚意识他们正一字不差背诵着看不见的舞台台词,下一刻却跌入应该属于情感记忆练习课程的童年伤害或内心黑暗面。
他已经用了。那是在渡湟河围城之初,西夏骑兵不善水性,李元昊派人先渡河,于浅处插上小旗,再让大军看着旗帜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