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术之城
这当然不是个好的预兆。任福的心里暗暗嘀咕着:小心哪,小心哪。但李元昊那引敌入梦境,在慢动作中杀戮猎物的神秘唐卡织毯已经展开。士兵们如醉如痴,心里悲凉空荡座下马蹄像踩着一种娘娘腔的繁琐舞步。
女孩像是电影《第五元素》那个摔进布鲁斯威利未来出租车里的女神。噢她的内存太庞大了。她被设计出来不是用来感受我们这些低等人种用漫长演化错误方程式或重复跳针的历史谬剧黑胶唱片交换来的问号。她不是一个洋面下礁岩上寄生的海葵的其中一根触须。她不体会片段时刻,以及只存在于片段时刻的感情模式。
他们在好水川北一处叫张家堡的地方,好不容易遇上一小支鬼鬼祟祟的西夏部队,宋军们掩袭而上,像为了一吐这日夜颠倒如梦中倒着行走的恐慌与愤怒,把那数百西夏军全斩首了,夺下了大批马羊、橐驼和物资。
嫉妒。激爽。失去至爱的痛苦。愤怒。羞耻。肾上腺素晕散的时刻。笑。引诱。想自杀。孤独。
但是接下来的战争场景,就全被李元昊那狡猾男童般的魔术手法给催眠了。数万宋骑兵队的铠甲撞击配鞍声,或腰际扁壶里的贮水晃摇声,集合成一种巨大的、迷惑的嗡嗡响。西夏人全不见了。宋军部队指挥是战功彪炳的任福将军,他带着八千精兵,在好水川的谷地和堡砦间转悠,仿佛闯进了一座陌生神灵巨大风琴的音箱。演奏不知何时会开始,或者取消了,但空气中隐隐约约全是像人数远超过他们的埋伏者低抑的呼吸声。
所有的军官在马背上被标枪剌成怒张刺须的河豚。主帅任福,力战,身被十余创,挥四刃铁锏,终于被一支长枪像钩鱼那样穿过左颊,戳破喉头而死。
图尼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他这样一层一层地剥开眼前这魔女的假面——如川剧的“变脸”,笑嘻嘻的、狰狞的、淫欲的、红色的、白色的、电蓝色的、金色的、一低头一反手就换了一张脸——会不会不敬畏这种魔术的惩罚即是那所以老套的神话恫吓:你以为你剥去的是画皮是假面,结果它们即是可怜兮兮被允诺的本质,因为如此薄而易撕,所以你误以为将它们全撕去后会出现一个无比坚实的内里,即使是一具骷髅亦甘愿。结果即如小孩在年初一好奇撕日历,当印上日期的每一页薄纸被次第撕去,一直到最后一页也撕下时,剩下的只是一片空无。
接下来的大屠杀在好莱坞电影里通常会出现几分钟的“音盲”——配乐、背景音、人马厮杀、金属穿透皮革没入人体的锐响,或从人体喉咙深处发出的哀嚎……全部消失——像某种祭坛演剧在人类终于犯下最恐怖、最不被神原谅故而最绝望孤独之罪时,包括演员、观众、伴奏乐手、旁白者,全部会不自觉掉进一种肃穆的安静之中。西夏羌兵从四面八方扑向任福和他穿着雪白纸铠甲的宋骑兵。那个时代的感官经验或无法如Discovery以一种奇怪距离的摄影角度,无比清晰凝视上百万只红火蚁掩覆爬过一群来不及逃走的水牛,离开后只剩一架架晶亮的白色骨骸;或是亚马逊河水季下,整群食人鱼在短短整秒内让失足跌入水中的斑马瞬间消失。西夏部队中有人竖着鲍老旗,左麾右麾,那整群饿极的猎食者便忽而掩袭左方忽而掩袭右方,像用斧头锯刀快意地凌迟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纸盔甲下的宋人,不论是挨聚的整体,或单独各自的身体,皆被肢解、切削、砍断连接系带,血肉剁成烂泥。
图尼克一边拍打着家羚抵抗挥舞的手,一边剥去(或是撕裂)她身上的衣衫。他咆哮着:“告诉我你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任福走到那只木箱前,宝剑电光一闪,如此戏剧性如此好莱坞,劈开的木箱里数百只哨鸽如丧礼撒向天际的白色冥钱哗哗哗腾空而起。
种种种种。她的经验是被用压缩档输入的。
关于好水川之战,我们在《宋西事案》里读到的战争场面简直像黑泽明的《乱》或是梅尔.吉布森的《勇敢的心》。大战揭序之前,烽烟四起,廷奏在京城和边关间快马来回。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主战,副安抚史范仲淹曰不可。两人有一番该出战或该缓征的精彩辩论,但这不是此处重点。总之,宋皇帝决定一战,“自畿甸近都,配市驴乘军需入关,道路壅塞,晓夜不绝”。配备了现代化武装的宋骑兵调集数万(据说宋军研发一种由江南造纸司制造的“纸甲”,比铁铠坚韧难用枪尖戳入。且在韩范新式军事训练整顿之下,弓箭手、骑兵枪手、铁鞭、铁锏、棍、双剑、大斧、连枷……俱经过现代军队之分工与阵势操练),与“种落散居,衣食自给,忽尔点集,并攻一路”,所以实在弄不清楚确实数目的党项羌兵,为即将上演的沙漠旷野大战各自聚集。
那像是失控地在一场男女恍惚淫戏的性爱舞蹈中突然被恶灵附身,祭坛上的牺牲狂性大发把衣不蔽体的女巫手脚、颈脖扭断,当众血淋淋地大啖大嚼那仍在微弱哀号或抽搐的女体。但那只是图尼克脑中的颠倒梦幻,他弄混了家羚和他最初的清纯的小马子,或是那只剩一颗头颅的妻子。他涕泗满面,把所有原本不属于他的罪愆全弓着裸腰承担了。在一片如金箔秋阳漫天落叶的混乱光影中,他听见自己和家羚的喘息声。似乎剪接师在一间密室里同时从不同机器里播放的音像分离。他同时和家羚进行着这如光剑肢解的近距肉搏,同时听她喉头发出裁缝车呼哧呼哧的喘息。
另一个版本是说,此刻宋军前哨发现道路旁置放着一只巨大银漆泥箱,谨密封盖,里面似乎有生物的动跃声。士兵们惊疑不敢触碰,里面关着的是一群裸体的妖精女儿?会喷火的怪物?或是即将爆炸让人血肉迸裂的火药?
图尼克从初次在这旅馆见到家羚,便觉得她整个人带有一种橱窗展示顶级钟表或钻饰,予人自惭形秽的不愉快气氛。他不确定是支撑着那种装腔作势的后面无限延伸的一个昂贵、讲究、寻常人不得碰触之缀满慑人光芒细节的世界让他难受,或是他隐约感受这对女孩后头有一双隐形的手,对她们进行过类似钟表或钻石大师专注、严厉、精密、细微而近乎艺术的组装、旋扭、替换零件、切割、磨砂或焊烧这一类违反人体或灵魂能承受之规训?
摄影棚灯光大亮,对不起,是黎明时刻,原本鬼魅般缠着整个部队的迷雾散去。他们发现方圆数里,在一片叫人发愁的黄沙和点缀其中的灰绿荆棘丛之间,数以百万、非鬼非兽的党项羌人散布集结着。
后来他才确定,这女孩那某些时候像最高级的钻石、皮草、红酒,在电光一闪间可以创造出水银流动的豪华之美,实在是缘自她天生地、根本地缺乏一种天赋:即感受他人痛苦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