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梦者
有一次,我在旅馆南侧那幢等死老人的大楼迷了路。那里的建筑像希腊神庙,矮矮的墙和祭祀剧场般的日光广场,但墙和地面全是客家式的红泥粗陶砖,那里的阳光像月球上的景观,稀薄银白,光度不饱满却像稠状物晃浮在四周。那些静静坐着的老人像失去了本体的影子,我在那遇见了一位老太太,是她主动和我打招呼的,我和她聊了许久才认出她原来是我在男孩时读的一本少年读物的译者。我记得那本书是说有一个少年和他的朋友在校园操场玩丢接棒球,有一球他失手没接住,那球滚至操场跑道的一条粉末喷画的白线外,就是那条线,当他跨过那条线,他不知道他恰好走进一个时空衔接谬差的褶皱,那颗球滚过那白线时,他亦感到映照在球身上的光度发生了变化,但他不知那正是五十年后的世界……
他记得……是谁说过的呢……不会就是这样睡死过去之前,三人好亲密幸福卷麻花勾缠在一起呼麻时,安金藏无比感动地说道:我们这一代人最美好的集体梦境是什么呢?当然“我们”指的是他和安,与MoMo无关……
我非常兴奋地和那老太太讲起我少年时读到这本奇怪的科幻故事的冲击。老太太则劝我少跟旅馆这边的人混。她说他们那些家伙不能代表我们这辈的人,她很担心我弄混了自己的梦境和这些人的荒淫之梦,她说她父亲一生追求自由、民主、人权,就是被那旅馆里那些家伙口中的“老头子”监禁了几十年。她说她这一生坚信着一些人类高贵的价值,她是个工作狂,没有停止过努力,著作、翻译、在杂志写文章介绍一些美好深邃的文章给这岛上……
有一度他想不会是蒋经国和店家老板握手照?或是他父亲?那会是谁的脸?他自己?他确定那是个男人,所以不会是他妻子。安金藏?老范?都不是。
那段时光,我每到近黄昏,便走进她房里和她喝下午茶。她总泡极浓的乌龙或香片,你看得出她虽然牙齿都痿瘪了,却非常爰吃各种蛋糕。看她咀嚼东西时就知道她是个做任何事皆非常专注,甚至急性子之人。我曾带过一次花去看她,但她直接说她不喜欢花,花至多放一周便谢了臭了,她自己在书桌兼餐桌旁的料理台上养了一盆一盆的铁线蕨,她说这些蕨类是她的孩子……
安金藏说,有一部A片,是那年日本NHK大赏第二名——那次首奖奖金是一座菲律宾无人岛屿和一千万日币,这创日本A片大赛纪录的奖金,当然让A片界强龙尽出——他看到的那部片子,极用心地招募二百五十对年轻情侣,集体同时在一巨大摄影棚的地板上性交。你以为这种数量极大的集体性交景观会让人不安、焦虑或心生厌恶,结果出乎意料地令他感动。先是二百五十个女孩进场,各自站在那块属于自己的白色垫褥前开始宽衣解带,躺卧着,接着当然是二百五十个她们的伴进场,然后开始轧起来。你知道摄影机空拍着那像海芋花田畦般整齐且漂亮的人体在那各自摇动性交着,那场面有多么令人感动,从前看密室A片的尖锐感和一种将人动物化的僵直暴力全部不见了。那一片肉体海洋的波浪摇摆真的让人心生疑惑:原来是性交这件事太巨大神圣,故而一男一女孤独行之难免形廓撑不住而显得邪淫妖丽,然一旦将之数量升至二百五十对,仪式舞俑的庄严意义便浮现。那五百具人体同时抽插而发出的淫声浪叫合鸣,真不知是在天堂或地狱?最感人的是,大约二十分钟后,大约九成的男女都已完事,他们好舒服傭懒地相拥而卧。只剩下约十来对仍在那缓慢但固执地继续抽插,那不论欢爱过后的或仍衔接着摇动着的群体,非常像一片礁岩海滩上卧躺着整批鼻头湿湿的海豹群。那部A片让我第一次认为人类真是一种美丽的动物,上帝在造人的那段时光一定是在一种祝福或欢愉的心情下进行创作的。而且,当时我亦有一种体认,如果能有一数量够多的群体供你偎靠进去,那么再淫邪、幽黯、扭曲、伤害的个人私密境遇也可以靠着这群体仪式性的烘托安抚,变成一件吉祥安适的事。
——澳门葡式蛋挞疯狂大卖那两个月?
是的,像此刻。
——屁啦那一天我国小二年级,我们全班哭得稀里哗啦,我爸看电视黑白转播民众瞻仰遗体,太激动还昏死过去送医急救,那时觉得世界末日快到了……
我根本还没确定上过这女孩没,就已经和他们赤身裸体像小学生“三人四脚”游戏,手掌、睾丸、臀部、脚、胳肢窝、女人的乳头这样纠缠在一起……就已经跑那么远了。
那张遗照之脸的主人是……
图尼克说,我多希望把这位严肃高贵女人的梦境建构进我那旅馆的某一层楼、某一条走廊、某一角落庭园小径。许多次他坐在她对面听她娓娓诉说她们当年流亡的故事。到黄昏的箔金光照把他两人的侧影在墙面移动,最后暗影侵夺,老太太在黑朦胧的屋内说着,完全没意识到我们各自消失在对方眼前。
在那些梦境里:不论在某一间旅馆的房间,或是废弃无人的火车站月台,或像这样一处人声鼎沸明火油烟的闹市角落冰箱上,像做梦者的签名,都挂着一张黑白遗照相框。他努力想着那张照片的脸,也许那张脸就是破译这一切像蚜虫整群乱接合交尾在一块的梦境之钥:到底这一切是谁在搞鬼。
女孩说:她都对你说些什么啊?
他的梦境(或他的西夏旅馆)就是从那一刻起变得有点分不清楚是从哪一个界面跳至下一个界面的:譬如说他到底是在一座小镇行走,找到一间小旅馆,以那房间为梦境入口,才得以进入这西夏旅馆之腔肠迷宫;或是,在西夏旅馆这一组熟悉之人某一次喝酒聊天的时刻,着了道,他闯进了其中某一人的梦境里(或如现在,根本不是梦境,这就是安金藏或兄弟换帖的一种仪式,或更深沉以这种混乱控制他……)。
——老先生死去那一天?
水杯里漂着浮尸般肿胀的白色烟滤嘴,女孩的胸罩、内裤、小可爱、他的牛仔裤、安的深色西装裤和直条纹衬衫,这就是拷你妈安金藏说的“偎靠进一个整体”?
——解严那一天?
图尼克对女孩说:我正在盖一座旅馆。很怪的是,我用了大量的隐喻:河边泥滩上百只翻着白色肚皮的鳄鱼尸体;某些上亿年历史化石鱼在一氤氳白雾蒸汽锅尖鸣的大饭店后面厨房被白袍白帽的男人们静穆地烹杀的场景;或是某个被母亲遗忘在某一间旅馆房间的小男孩,他用睡觉打发时间,却发现枕边那只洋娃娃的玻璃球眼珠掉下来滚进床底,假脸中央两个窟窿汩汩冒出黑油;或是,我记得,旅馆盖得愈见规模,渐渐让我失去理解全景时,它像没进蜿蜒入一片丛林的河流游离我的一艘河童驾驶的潜艇——对不起我又使用隐喻,我是指,它不只在我看不见的夜里蔓长着不在我设计图上的部分:钟塔、南侧的老人们等候死亡的整栋大楼、某间收集古董淫猥刑具的小博物室,或一座在大楼天井下方的玻璃花房,里面种植着大麻、罂粟、颠茄、蘑菇、曼陀罗、某种兰科毒花……这些致幻植物; 一间属于某些住客留下书籍的图书室(那和我原先规划的图书室不同)……它且在我困倦睡着、烂醉不省人事,或像现在这样呼麻呼到茫的时候,整幢旅馆像长脚那样离开我原来建筑它的地方(霍尔的移动城堡?)……
——一起熬夜看威廉波特国际少棒邀请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