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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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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瞳孔光圈晕扩,眼前景物如茶褐色果冻倒映的大麻时光——他看见自己的脸,他忍不住想大叫:干!不能卖啦,这一层一层、一间一间的,像殡仪馆冷冻柜里,一格一格尸体那样收藏了多少人的梦境。

那以后我总听见那种二战单引擎战机发动机咆哮运转的声音。其实可能只是我们待在这个位置听见的旅馆中央空调涡轮风扇或发电机的声音。但我们三个被这个奇异的姿势嵌在这儿……

他们想要把这间旅馆交易掉吗?

事实上我们没有忏悔或祷告的传统。我们这辈的人在搭建旅馆(或大教堂)时也没有暗藏在浓稠晦暗梦境核心那不可告人的黑暗面(像曾将犹太人推上集中营火车的那些德军,像曾在满洲或南京屠杀奸淫中国男人和女人的日军,像“文革”时在校园或巷弄临时审讯时用靴子把无仇恨的老教授肋骨踩断的那些少年……这些人后来都到哪去了?像水珠蒸发于一片汪洋大海?)。我们只能随着不同人的梦境四面八方散射地乱盖违建。

他记得,不,或是他梦见,在那之前,他曾在头痛欲裂但四肢漂浮的状态中醒来,扶着墙推门出去,走防火梯而不是搭电梯,走到另一层楼一间正要打烊的,这旅馆外包的东京系酒吧,那时他似乎便遇见安金藏一脸卑屈谄媚地和一位西装笔挺、铁灰头发扎马尾辫、脸色蜡白的男人急促地交谈着什么……

这不是你吗?图尼克,一本伪托于骗术之上的幻妄之书,一座由许多座流动旅馆拼叠成的旅馆,一支不存在的灭绝民族……如果像《神鬼克星》里那一对以噩梦、幻想故事、唬烂屠龙大冒险在各村落间流浪以骗吃骗喝的格林兄弟就好了。他们最后竟真的遇见了龙、邪恶女巫、魔鬼,这些从他们唬烂故事中跑出来的真实恐怖怪物,且被这一对骗棍兄弟糊里糊涂杀掉了……

那样像卓别林闹剧戴着皮飞行帽戴防风镜穿肥裤驾着机器鸭、机器鹅无声升空让未来之族当飞靶练习或一场空中足球赛的那颗沾满脚印之球,其中一个让自己压下控板升空像我们站在摩天高楼往下跳的青年,就随身收藏了一方绣花手帕。而那手帕正是这位活过生命第二个世纪的老太太在六十多年前那天空下的不设防重庆刺绣的……

哦,记错了,并不是“一支不存在民族的语言”,而是透过这种破碎、片段、即兴记录、无厘头的城市人类学方式,整理出一本一百二十万字的,纽约人每天生活语言所编织的“口述历史”,这位游民、酒鬼、唬烂之博学者被戏称为“海鸥教授”。据说他能听懂海鸥的话,曾把十九世纪美国诗人朗费罗《海华莎之歌》翻译成海鸥话……

我只是想起那无垠的天空,三百六十度旋转之蓝光。哒哒哒。哒哒哒。然后是风暴中自己身体烧焦和机油的气味,那样孤独滑稽的独幕剧。

或者如伊恩海姆在哪一部片里(《乔顾德的秘密》?)演的那个骗棍、离职教授、流浪汉,他在酒馆间游说那些傻屄记者或电影制片,他正在编写一本布鲁克林区某一支消失族群的语言百科。他在街头、酒吧、广播、公用电话旁偷听,寻找一些失落话语的线索。他有一个袋子,袋子中全是笔记本,每一本笔记本皆密密麻麻抄写着这种如梦中呓语奇幻消失的词条、注记、例句或词源间的关系网络。他说旅人们,如果找到赞助,他就可以把这本魔幻之书的版权卖给对方。但事实上上过当的人都耳语告诫着,这家伙预支的那本“如烟消逝的幽灵民族”之辞典签约定金,全部拿去变成请吧台廉价妓女喝两杯的零花钱……

但是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呢?女孩厌烦地问。

主要是旅馆大厅那些像游魂把自己黑背心红啾啾领结白衬衫如夜暗昙花倒影投映在光可鉴人的花岗岩地砖下的那个世界。

因为我在找寻这幢旅馆里动辄把无关事物纠缠在一起的原因:对我而言,零战,是少年时模型中的那只喷洒光焰的独角兽,它是田宫模型中除了德军虎型坦克和日本海军大和号战舰外,最接近蒙鸿古老时光如同神之梦境完美捏出的美丽造物。譬如斑马、剑龙、博尔赫斯迷恋的老虎;漆装零战时,总为那艺妓式雪白的身躯、翼展、尾翼,以及发动机前喙一圈像套在阴茎龟头前缘滑稽又神圣的黑色圆箍,着迷又失落。但在那老太太的梦境里,这一只一只摇晃翅翼而来的白色幽灵,正是用一种超越进化时光之未来物种之姿,优雅宰杀她的情人(他驾驶的飞机简直像冰河时期即灭种的多多鸟)的杀手。

他醒来的时候,和安金藏、那个叫MoMo的酒店女孩一同挤在旅馆的某一房间床上。药剂尚未退去。他在头痛欲裂的厌憎情感中想起不知从哪本小说上看来的一段话:“这正是梦:他们有画面,但他们没有自己。“这间房间恰在这层楼电梯旁的凹陷死角,一旁就是标示着”安全门“的楼梯间。那或在风水上属于气场流动无法使人心安定之方位,是以虽然隔着墙,他总可以听见那或是在各楼层打扫房间的欧巴桑沉重踩踏阶梯的脚步声。同时他也意识到在他脑袋中保险丝烧断(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前,他作为学徒,和安金藏和女孩之间的淫荡场面(他们这样赤身裸体四肢颈脖交叠地躺在一张床上,总不可能睡着前是在玩三人桥牌或如高中生宿舍里喝啤酒讲鬼故事那套吧?)所发出的地狱妖鬼嗥叫声,恐怕也被上上下下经过那楼梯的内将们听得一清二楚吧。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和安金藏和这女孩在这间俗丽小旅馆房间里进行的,似乎是被挨压在全世界所有旅馆房间堆叠成一座万人冢骷髅塔的最底部,他们承受着所有那些虚漂的房间里所有无主流浪汉孤独之梦的重量,像船舱底部的压舱石或相衔运转的齿轮。

然后我想起安说的五百人性交场面的恬静美好。他说的那个偎靠到一个群体。

新闻理财知识生活汽车工作房地产拍卖购物通气象游戏音乐电影卡漫笑话……然后下方挤满满挂着一小句一小句词条般的广告:放电小内裤、甜死人内裤、恋人热衷丁字裤、光感美人蕾丝风、美尻款休闲宽裤、我爱豹纹系胸罩、害羞新娘美腿鞋……什么跟什么,所以西夏旅馆是该放上易游网的国外订房吗?

那样舒服地将这个身体与另一具身体衔接着,让脑袋里锁孔般大小之密室所禁锢之快感妖魔,在那二百五十个白色小垫褥其中之一上如雷电窜流放出。按着导演用扩音喇叭的指令翻身与拗折,现在是传教士,现在是鱼跃式,现在是便当小贩式,现在是老汉推车……那样的集体纯真之性爱梦幻时光,集体的淫声浪叫……似乎是安金藏要将我搭建的旅馆里多余长出的梦之壁癌、梦之污水、梦之破窗玻璃锋刺、梦之蟑螂与壁虎……这些不该在洁净柔光之旅馆出现的秽污侵扰物事除去后剩下的理想场所。

他知道有人的梦境因为沉默而变得像冷冻男尸睾丸囊里的皱褶,那印刷网版或楔形文字般的纹路图在低温下慢慢灰白、消失,有人则盗卖别人已成尸体里封存之物的梦境,像卖死刑犯的肝脏、肾脏、心脏。但是在这旅馆里什么东西是珍藏如金黄蜜蜡,如酒窖封存之昂贵醇酒;什么只是石块翻开窜爬在烂叶湿泥中密密麻麻的黑蚁?譬如他们会笑着说到,嘉义天后宫里的三太子爷,头戴镶宝石黄金二战德军钢盔,背后如常插着三太子爷西岐前锋李哪吒标旗,但右手持一柄左轮BB枪,左手叉腰,腰际塞着金算盘和手机,漆黑如墨的脸(所以哪吒是由东非经叙利亚、中亚进入中国西北的黑人?)戴着可掀式墨镜,双脚穿着山训特种部队的战斗靴,脚下仍踩着风火轮(好险这二百五庙祝没替他换上重机车)……记者问庙公说怎么会想到把太子爷打扮成这样,他说哈哈是三太子托梦要求的啦,伊囝仔郎好新鲜爱时髦啦。所以梦如网络可以侵入蔓爬到任何秘境,我们的梦境因入口路径太紊杂,所以也开始如Yahoo奇摩,整理分类归档。

但那从旅馆极幽晦边缘角落,一个形影模糊的老太太在她的暗室里,提到的一个六十年前一个年轻男人,孤独驾着引擎如古老魔法的飞行器,进入那“无限透明的蓝”,在那距真正死亡的最后五到十分钟,他的心脏像一瓶开了软木塞瓶盖的昂贵陈年窖藏红酒,芬芳四溢,在高空的寒冷中像玫瑰层瓣绽放。他听见自己飞机和敌人飞机引擎的吼声。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绣花手帕放在干裂的唇边亲吻一下。他在那个时刻无比自由,他的肺像元宵节他们乡人点火燃放升空的一种宣纸糊“孔明灯”,袅袅冉冉地膨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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