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
他想象着那时张嘴仰躺在火车车厢内的他的妻,确实像一枚被噬菌体填塞并吃光内脏的大肠菌。只有把她溶解、啃蚀,那许多个化身成精虫的他的意志分身,才能继续漫游,找寻新的宿主。
他曾陪着女人的母亲、妹妹,在某一年的清明走进故事里的那个灵骨塔。还有大房那边的长子、长子的妻、小孩,古怪的杂牌部队,祭祀那个铁柜格上混在数百张黑白遗照里的陌生老人。阳光在进塔之瞬即被收杀而去,他们静默地站成一列,那个西装笔挺的同父异母长兄自然而然超前大家一步,成为主祭官。他上香,开柜锁,取出花岗石骨灰坛,放上鲜花,口中念念有词。他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我算是什么站在这群人中间啊?女人的母亲完全像她故事里描述的一样,不合宜地穿着一身林森北路舶来品店气氛的嫩黄套装,还像索菲雅?罗兰那样贵气地戴着淑女帽和太阳眼镜。她面对那长兄的态度,像将他视为那老人的分身,从眼神、语气、肩膀的姿势,皆散放一种女性化的、千依百顺的服从。
“也就是这种像男人打枪的繁殖方式,”他记得中内老头当时说:“才让科学家用放射性同位素追踪到噬菌体的DNA——它的繁殖剧本,所有的秘密全写在上头……”
重点是,当他的这些女人都不在之时,他却像没入一条无光的河流,走进她们的故事里。他像她们的忠实之犬,孤单又悲伤地看守她们的故事墓冢。
那原来只是一个卡榫连系着另一个卡榫的智力推理游戏罢了。
女人的母亲总会这样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主要是,他的妻子近乎哑巴地不会说我们的话语。
好几个黄昏,他陪着上一个故事里,那个“自己的房间”的寡母,在空洞洞的那幢布商的古厝吃饭。
在那条铁路上,他们要捕捉谁?要找寻谁?灾难发生时,最好不要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妻子在死亡降临前最后的时光,一定会恐惧谵妄地哇哇说些什么?(“我不想这样死去。”)重点是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在那个火车翻覆,所有人狼狈不堪从扭曲的金属车体和玻璃碎洒的车窗爬出来,蹲在长满酢浆草的土陇旁呕吐。谁会注意一个满嘴越南话的女人在说什么?很久以后他们会问他:为什么要杀妻子?保险金?他们觉得不可思议。杀了一个又一个的妻子,诈领保险金然后去大陆嫖妓?
铁路可以连接到远方,把人、货物送到那一端。铁轨好像DNA的双螺旋体无限拉长。铁道旅行是一种内视时,由无止境的自我“现在”之重复,“我” 一直坐在那;窗外景框却不断改变的时空幻觉。这一点也与DNA相似:“我”只是一个庞大信息海洋里,某一极短暂之时间截点。
为什么要拆铁轨?
铁路绝对是人类最旷古幽荒的染色体底层,对于一个极小单元内之场景的复制。无限延伸的两条经线,一条一条作为基因密码的枕木……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几乎要跟这生命某一小段时光曾是他“岳母”的老妇告解,在那阴凉幽黯的大屋子里:“阿母,阿如是我杀死的啦。”
DNA之复制:像拉链一样扯开那铁轨的双股,接着,以一条幽灵般的“信使RNA”,转录,像模板拓印下那一段撕裂之铁轨的秘密,哦,不,是相反的镜面,A变成U,T变成A,C变成G,G变成C……漂浮至细胞质的核糖体,将所有的谜底、回文、祖灵的记忆、黑暗之心、所有预演的剧本……全转译至“转移RNA”,将幻影指令转译成排成蛋白质链的氨基酸……
当然不是只为了巨额保险理赔。
他们会在他的计算机中找到那些,他和上百个不同女人(大部分是妓女)的性爱照片。他们推算那是一个巨大的债务黑洞。但他们觉得这个逻辑有点怪。其中一个刑警粗俗地用女声学他的妻子:“可不可以不要杀我?肏我就好?”
她们不在场。他却继续待在那空缺的身份旁边,认真地体会那些她们描述时总有缺陷或故障的家族关系。他充满柔情地想:现在我理解你要说的却总难以言喻的那种感情了。
他记得高中时的生物老师中内老头曾对他们描述过“噬菌体”这种玩意儿。“……噬菌体满满地爬在大肠菌的表面,然后哦,把空壳子留在那个外面,把壳里的DNA注射到大肠菌的内部。不用二十分钟哦,这些注射进大肠菌里面的噬菌体DNA就会复制出大批的小噬菌体,将那粒倒霉的大肠菌溶解、啃蚀、碎成残骸,而那批新噬菌体们近乎欢呼地从那大肠菌残骸流出,继续找新的大肠菌再繁殖……”
那时女人已是他户籍资料配偶栏里,诸多个“某某某。殁。”其中一个名字了。
阿如的母亲说:“阿如细汉的时辰,迷歌仔戏,那个戏班从我们大稻埕的霞海庙大拜拜开始唱,她就和几个姊妹淘逃课,差点被退学哦,跟着人家戏班一路跑,大龙峒、三重埔、松山、新庄……跑到人家戏班下南部了,她没车钱才失魂落魄回来,被她老爸用木棍打到整条腿都是淤青。第二年社戏来,她还是跟着人家跑……”
阴谋一旦被实现,便成为光天化日下无比真实的谋杀案。
哦他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叫“阿如”。
有尸体。尸体里还被检测出微量致命毒药。有拆毁铁轨螺丝的扳手。有测试用的铁轨机踏车,有人看见:当时他扶着已像烂醉或嗑药般瘫软的女人从火车厕所出来。有人看见:他拿着针筒在帮女人注射……
心底险险一惊她看出了些什么?但那一辈子习惯沉默的老妇接着说:“阿如死去已经三四冬啊,你还有心来陪我这个老吔。有没有结识新的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