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
也许……他脑海中浮现这样一句话:最文明的往往是最孱弱的。又是那个叫图尼克的家伙在他脑袋中键入的。如果他像那些名副其实的杀妻者(如同他在一篇女性主义者的激烈文章中读到的一句哀愤之话:“我们活在一个杀女人的文化之中。”),以武士刀劈入眉心、以电话线绞杀、以水果刀连续砍刺、以球棒痛击后脑勺……在那些公寓密室里……他或许不需要在这蛮荒旷野拆卸铁轨,而冒着随时被那毛茸茸野兽赶上扑倒,咬断喉动脉的无聊危险……
我需要四个人帮我做不在场证明。
有一次,他在这无人的铁道(他该如何形容这段只听见鞋底踩踏压轨卵石的神秘狭长路径:孤寂海岸走廊?林间小径?横躺的地狱之梯?)以他的效率步伐行走,却被一只直立起来体形可能比他高一个头的巨大山犬盯上了。他不知道它是从何时起便尾随在他身后约五十米的距离。它吐着舌头,沉静地跟着他走了至少十几公里。如果它体型小一点他或会低头拾起那脚下满地的伏手卵石朝它掷去。但那家伙巨大得像他小时候听过的某一个童话里“一只头颅像火车头那样大的狗”。任何莽撞之举只会激怒它。但那家伙是从哪冒出来的呢?他想是不是自己真的疯了?才会遭受铁道以超现实幻觉对他施以的惩罚。那就是传说中的“藏獒”吗?满头满身纠结的毛瘤,别说他身上只有一只扳手了,就像他手上有一把霰弹枪,真要短兵相接恐怕还是难逃被那像舞龙舞狮的巨大怪物撕成碎片的下场。这个像从热空气波浪状摇晃的噩梦幻境里变魔术跑出来的家伙,是那些铁道巡逻员想出来的奇招吗?
有一阵屏幕的淡绿底色像寂静的旷野麦浪翻涌。他有一种“让另一端的家伙短暂地惊慌失措一下吧”的欢愉。他耐心地等着,潮浪退去后,你们这些招潮蟹,就会抖着钳壳上的细毛,一只、两只、三只……从那些沙穴里钻出来。
许久之前的一个女人告诉他这样一个故事:她的祖父是大稻埕的中盘布商,即使后来没落了,她们姊妹到永乐市场买零码布,老一辈的人提起她祖父还是充满敬意地称“世伯”(她祖父名字里有一个“世”字)。她的祖母是个强悍的女人,祖父生意发迹后,娶了一个细姨——嗳故事总是这样——祖母说那女人是烟花风尘出身,“赚吃查某”,且有一只眼是瞎的。这样的女人,若非姿色真正闭月羞花,便是暗藏正经女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让男人销魂的风流手段。但她说这姨嬷一直到老年过世,都受到亲族里其他晚辈的敬重,想是做人非常成功。
Discovery频道上,美国记者采访报道了一位巴基斯坦“荣誉谋杀”的受害女性:她只是因为某一次回家途中,和陌生男子交谈被丈夫怀疑不贞,先是被吊起来用斧头柄殴打,如此不解恨,再像猪只倒吊,挖去双眼、割掉双耳、切掉鼻子舌头……且她还有六个月身孕。这位女性奇迹般活下来后,在另一位女律师的协助下,向巴国这个恐怖的“屠杀女人”之部落魔咒挑战,她们透过各层级法庭的控诉,“竟然”打赢了官司。这个报道(镜头前那张原本美丽的脸被一种遥远空洞、令人不解的男人集体暴力给刨成一几个小窟窿的平面,一个无法感官、无法表达内心情感的暴力涂鸦)深深撼动了西方的观众,一位美国著名整形医生立即前往巴基斯坦,替她做人工颜面重建。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记者在那落后乡村采访多位曾经“荣誉谋杀”自己妻女、姊妹的男人时,他们一脸坦然(那是一种确信自己安身在一确定秩序中的表情),带着记者到曾凌虐、杀死那些女人的现场,详细解说当时杀戮的过程。当地大部分是文盲,但他们相信男人“为了荣誉可随意处置女人”的权力。杀死妻子、女儿或姊妹后,只要向警方交五卢比,这事便暧昧没入“捍卫荣誉——传统——男人的群体”之烟尘。
在这之前(在那些像进口罐头一个个越南新娘出现之前),他觉得和每一个女人上床都必须付出的代价:听她们的家族故事,成为那些光度稍暗的故事场景里的一个闯入者。他像《X档案》里那些戴上人皮面具伪扮地球人类的外星生物,用暗藏在喉下的语音翻译器小心翼翼一字一句地和他们说话。他总是显得僵硬欠幽默,慢半拍地观察他们像牌艺高手把话语下面隐秘翻涌的更多意义一张牌一张牌打出……
二00二年,巴基斯坦一位妇女穆赫塔兰?玛伊,只因为她弟弟被控与来自敌对部落的女孩交往,玛伊所在的部落的四名男子便在长老的下令下将她公开轮奸。
主要是,他要怎样融入她们的“群”?不是她们的姊妹淘手帕交,女生宿舍里咬耳朵吃吃窃笑交换自己男人那话儿功能的雌性同伴们。而是,她们的母姊姑嫂、那暗室里的细致暴力:接生的手、淘米洗菜的手、拣茶叶的手、偷钱后用竹筷夹手指时使劲的手,照顾家族老人时毫不犹疑伸进男性屁眼里抠挖阻塞屎块的手……或是,像在巷弄低檐间穿梭晃悠,一个转角,便是强光曝照大街场景的,她们的父兄叔伯们……
“不该……不该……不该……”
当然他们都是用昵称:图尼克、安金藏、图尼克一号。有时他们会用第三人称聊起一些似乎和他们关系密切但从未在网上出现的人物:美兰嬷嬷、小芬、小芳、老范。有时他们会变成一组卡通人物:噜噜米、阿金、小不点、大耳。他后来知道那是一出芬兰的卡通,但他从未看过。他不确定他们究竟有四个或五个人,他知道图尼克又是噜噜米、图尼克一号又是阿金、安金藏又是大耳……但有时似乎又会冒出新的角色,或是其中一人的人格分裂角色换串?
她记得那一天,她和她姊姊也被叫回祖父家,从玄关、客厅、走道,一张张椅子坐满了面色凝重的一个个衣装盛重的老人(全是男人)。那个乩童(是族里的一个原本念商的远房堂哥)在暗影和静默中突然重击神椅,发出巨大声响(她被惊吓到了):
他知道图尼克是这群人的核心。
再来——啊故事真的后来也总是这样——便是,祖父自从某一次搭机赴美参加她大堂哥的婚礼,回来后便傻了。族里的专属乩童请来祖先,说替长孙娶媳这么重大的决定,竟然未曾请示祖先,所以他们算是对祖父略施薄惩。当然我们现在清楚那是再单纯不过的阿兹海默症,但对一个有四大房、五大房、七大房的大家族来说,族里最精悍具烕望的大家长失去记忆力(或弄乱了他内在不为人知的时间地图)这件事,还是让亲族里人心惶惶……
二00五年,巴基斯坦农民纳齐尔.艾哈迈德,因为继女穆卡达斯无法忍受丈夫长期殴打意图离家,女婿向岳父指控穆卡达斯与人通奸。纳齐尔做完析祷后到市集买了一把屠夫用的大砍刀,当晚砍死继女和三个年幼的亲生女儿。记者问他为何要连那三个小女儿一并杀死,纳齐尔回答,他担心她们长大后会像她们的姊姊一样“走上邪途”。
他和他们不同。
二00六年二月,旁遮普省西部偏远小城马特拉伊的一家小诊所护士鲁比娜?库萨尔,因为拒绝为一位妇女做堕胎手术,遭到那个家族三位男子闯入宿舍轮奸。其中一位强暴者才刚当选当地部落长老会的领导人。这件轮奸案最后可能不了了之,因为根据巴基斯坦法律,一位已婚妇女遭强奸,指控他人对自己实施了强奸,她必须提供至少四名证人来证明自己的指控确有其事,如果她遭到强奸无法提出证明,则会被视为已婚女子的通奸行为,甚至可以按照部落传统将该妇女施以当众被人用石头砸死的酷刑。如果是未婚女子,则被看成损害了家庭荣誉。于是,被害妇女家庭的父兄、儿子将耻辱承受,但他们不是向施暴者报复,而是去杀害那个被强暴的女性。
但他想:那些家伙之所以杀妻,以那么激烈的手法其后又痛哭流涕悔恨不迭,那灵魂猛暴出窍的一瞬,像把柔弱的女人形体视为魔物或增殖膨胀的异形,非得浆汁迸流碎屑纷飞地撕毁、击凹、打爆、灰飞烟灭……那里头的施虐变态或激爽快感(他们有人还把妻子的尸体肢解吃下肚里),他完全不能理解体会。
他上去留言,他考虑过使用女人的名字,但想想那似乎会让之后的交谈只在性别的伪装切换上消耗心神。他用了 “无脸男”作为称谓,只留了一行字:
也许这整个网站,就是图尼克一人分饰多角在自说自话?他也曾怀疑过,但那太复杂了,超过他想象的脑力负荷。
女人说:年轻的时候,祖母会带着才是少女的她大姑,到那细姨的住厝去闹:母女联手打那个妖精,摔破瓶罐茶碗、翻箱倒柜……却发现那女人衣柜里的衣服全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花色——也就是说祖父这个男人驾驭妻妾的行径其实是一种缺乏想象力与诗意的庄园主心态:公平。每挑一块布料,一定是她一份,你一份,大小老婆拿到的是完全相同的花布。当然个人的裁缝手工不同——祖母看了自然大怒,用剪刀把衣柜里自己衣服的复制品全剪了。后来是人家这样劝她才作罢:“啊汝每次去剪一回,汝尪就给她新的布,一次两次三次,她不是永远在穿新衫,反而汝的拢是旧衫。”
他记得他初次闯进来时,图尼克正在贴文:
关键词:做人、敬重、亲族。
荣誉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