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
“接下来……”图尼克在屏幕上打着:“我们将之命名为‘神圣罗曼史’!”
那就是后来脱轨翻覆,伤亡最严重的第七车厢。
就是那一刻,他把图尼克和他们那个“西夏旅馆”从他的计算机,不,他的脑袋删除。Delete,你们这些小鬼懂什么?整个平静晃动且终将翻覆的世界只剩下孤独的他和那其实已正慢慢死去的妻子。
那时他坐在妻子的身旁,火车轻轻摇晃着,像一场无休无止却温柔疲惫的性爱节奏。睡着了,事情仍在进行,她的红色纱袖搔痒地,若有若无地贴在他的手臂,他想:我这就要离开你了。他站起身,女人的手爪不安地捞抓了他的裤侧一把,但并未真正使劲,他一站起,女人的手便松开了……
他头痛欲裂。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是一个合法的、在跨国人口交易网络中,以相当价格买回来的越南新娘。
他记得在那原先设计只容一人的狭窄金属密室里,他的妻子双颊酡红、眼神带笑迷离,像被闹酒的新娘瘫软如泥地垮在他怀里(意妥明的剂量下太重了!)。他们周围的世界规律地晃动着。有人在外头敲门,他回敲着,待会要怎么扶着这一坨米袋般的女人出去,经过列车的甬道,走回座位? “对不起她喝醉了。”他得抱歉笑着回应那些多事的眼光。他又按了一次马桶冲水钮,纯粹是纾解从体内绷紧想大喊的躁郁,这很荒谬,缺了一截的铁轨缺口在几公里外的夜色中静静等着,他们却像舞会中离席跑到厕所偷情的不伦男女,手忙脚乱地贴挤在一块。
他是一个偏僻小镇的铁道车站票务员。
磕噔、磕噔、磕瞪。
订机票,安排妻子返乡探亲。
高德胜随后再推着婴儿车回住宿的宾馆洗血衣,企图湮灭证据。警方据报不久便逮到高……
他买了一辆奥迪A4, turbo涡轮动力引擎。他得同时在火车上,同时在旷野精测选上那截铁轨的路段。
穿着怪异、绰号“五星上将”的高德胜,在台北市万华区拉皮条为生;昨天他向小他卅岁的妻子宋丽萍索讨卖淫所得被拒,便从婴儿车抽出水果刀,当着一岁多女儿的面连刺妻子四刀,致她伤重死亡。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他穿过那窄窄的,座椅间常横叉出睡着之人的一只胳膊或跷起的二郎腿的甬道。逆着光,绿色的防水橡皮地垫。她们和我们活在一个完全不同时间计数的世界里。
铁轨的声响像女人的高跟鞋踩着圆舞曲在回旋。
他说:我把报纸忘在刚刚的座位了。
像是甬道的尽头有一扇门,他满头大汗哄着这个不上台面的新娘。“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过去了。”那个时刻他的柔情婉语竟有一丝真情。今天你是女主角喔。他想象着门打开时,众宾客皆起立,合唱着赞美诗歌。他们把鲜花如雨洒在那异族新娘的戴着花冠的头顶。
他没看女人的眼睛,低声说:我去抽根烟。
仍旧是在那个午后,那个虚实不分、海岸边的铁道旁,有人在他的脑袋里key in :
“接下来……”有一天图尼克在那上头打了这一行字。
女人曾对他说,有一天她若死了(所以她其实预知死亡记事地顺从了自己是一只邮购买来,有一天会像那些无品质保证、随时故障报废的吸尘器、烤箱、按摩组、数字相机……一样快速汰换?),请他不要再找那婚姻中介公司的吸血鬼,直接找她父亲,她后面还有五六个姿色不相上下的妹妹……
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他或许是在一大本眼花缭乱、争奇斗艳的商品型录中挑中了她。他之前死去的妻子也是从一堆巧笑倩兮的浓妆照中挑选出来。说实话,他有时会恍神忘了她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