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旅馆
接着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太鲁阁族女人抱着吉他坐在一张高脚凳上。她没说什么,拨弦调了几个音,便启喉唱了起来,奇怪的是她的歌声像一条辉映月光的小河,从某个异次元的开口流出。举座皆静默下来,像最昂贵的绢丝蛇绕共振着整个饭店大厅的空气。图尼克觉得再没有见过比那张脸还要哀伤的一张脸了。
他说在这样的描述里,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娘娘腔,哭哭啼啼的受虐狂,但是在我悠长的时光河流,在昔日忏情的记忆中,除了这个女孩,我总是扮演伤害、离弃、收集那许许多多美丽女孩的魔男子角色。我对她的迷恋像是脑袋中有个平衡仪坏掉了,难以言喻,无法自拔。在她比较正常的时候,我是那么喜欢她重义气,有话挑明了说,不拐弯抹角的性格,这在那之前我所遇到的台湾女孩们身上完全没有遇过。某部分她让我想到年轻时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忧郁贝蒂》里那个灵魂停留在动物层面以至于注定被人类社会和无所不在的机构所伤害。总之,那一年,我可说把之后几年的生命力全预支燃烧殆尽。那像一场瘟疫,她有办法把任何爱上她的男人全逼疯。她像一截灼烫的放射性元素插进你的脑袋,周边所有的脑灰质全嗤地冒烟烧焦熔化。于是你的眼睛也变成那些狂犬症狗只,发直血红泛出—圈圈无理性的狂人电波……
女人唱着(歌词是后来那男人用汉文逐字翻译):
图尼克觉得胃部又出现那种被人用手指拳握的痛苦痉挛。他差点又呕吐出来。
他不让她再走进那屋内了。
“怎么了?想起我是谁了吗?”
“是我。”那个萧淑慎女孩提着两大行李箱站在门外。她又回来了。这时他的胃像被人握住挤缩到一枚拳头大小。他背抵着门,恐惧、羞辱、欢快,他压抑着颤抖对隔着一面木头门的她说:“你不要进来。你不要进来。”
那个男人拿着不时发出碰碰碰音爆的麦克风,对着举座以刀叉刮着瓷盘分食三明治、薯条的宾客介绍着:一八九六年,驻守新城的日本分遣队士兵,强奸了一位我们太鲁阁族少女,附近部落头目遂突袭将分遣队十三人杀光。这就是有名的“新城事件”。之后,又发生了“三栈事件”、“加湾事件”,以及震动日本国内的袭杀花莲支厅长大山十郎等三十六人的“威里事件”。一九一四年,日军出动二万精锐军警,以现代化机枪、步枪、山炮,甚至毒气,沿立雾溪、木瓜溪、奇莱三路包抄。花了三个月,将二千名太鲁阁族战士屠杀殆尽,那是一页灭族的血泪史,男人哀沉地说,日本人还把我们太鲁阁族妇女脸上黥面的人皮割下,当纪念品……
女人坐在他对面的时候,图尼克险险吓了一跳。她长得实在太像那个几年前跳楼自杀的高个儿美艳女星。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玩坏的玩具被丢掉”的故事,媒体极方便地并置她初出道时美如清晨玫瑰的照片与后来臃肿不已且嗑药恍神在机场大闹的丑怪特写,作为这则恐怖传奇的提示标签。不论多少年过去,人们仍会记得开头和结局。那个对女人有卓越鉴赏力的老头,在一本杂志封面上看到当时只是小歌星的她的清凉照,惊为天人,特地搭机飞香港,并派人用私人直升机半请半架将其实死心眼脾气硬的女孩送至城市高空大楼的豪宴包厢。只有他们两人。老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该长那么高的。”微笑着,像对小瑕疵的责备,但立刻又宠纵地原谅。第一次交手女人就应知道自己只被允许是老头诸多玩物里尺寸比例与其他女孩不同的一个。她足足高了老头一个头。
那个夜晚一开始是这样的。
当晚被收为女弟子,故事的结局则是老头情深义重一袭唐衫其实多少也感伤自己已走到一人生萧索之境,在她的葬礼上落泪。据说是和其他干女儿女弟子甚至女管家争宠闹得太过,一次摔门出走没给老头留颜面待喝得烂醉再回那豪门大宅,门锁已被换过;在门口装疯哭闹,开门出来面无表情丢出一垃圾袋她留下什物的,是那个原本做小伏低的女管家。
……根据新定义,同样具有足够质量,呈圆球形,但不能清除其轨道附近其他物体的天体被称为“矮行星”。包括冥王星、谷神星和在太阳系周边新近发现的一颗天体“齐娜”。其他围绕太阳运转,但不符合上述条件的物体被统称为“太阳系小天体”,包括小行星、彗星和其他天然卫星。冥王星的卫星“卡戎”没有进入行星或矮行星之列。
于是结局变成一极简的几个运镜:一碗泡面,老头尝了一口,停顿五秒沉思,然后摇头皱眉离开。她变成那碗搞砸的泡面,问题是即使被人遗忘,搁在那儿,面条还是持续变馊,持续吸干那咸辣腥臭的黑色汤汁而肿胀……
一个礼拜之后,有人敲他出租公寓的门,他隔门问是谁。
咖啡座间仍嗡嗡充满着各桌人们交谈声和餐具轻碰刮磨的声音。图尼克想:又是谁的点子?请来了这样一支穿着白衣裙兜、赤足打白色绑腿的飘零族类来此跳着恐怖畏敬的祖灵之舞。那个男人拿着麦克风说部落笑话时,那六七个少女便睁着美丽的大眼躲在后面。但是场面非常混乱,图尼克注意到大堂咖啡厅从来没有涌进这么多的住客。他们是从哪来的呢?男人的声音一再被用餐诸人不以为意的交谈声淹没。那些在峭壁、溪床、山棱线上,像飞鼠一样被日军现代火器射击摔落的太鲁阁族勇士的身体。那些被从眼洞鼻洞嘴洞间整张剥起的人皮纹面。“若是违反‘gayan’,必定触怒祖灵,降下灾祸。”男人梦呓般的说。有一个客人正用刀叉肢解着一只橘红色的大龙虾。
俱往矣。他在心里哀伤地对自己说,像侥幸从一场暴虐的生存游戏中存活的年轻公猫舔着自己满是破洞的脚垫。
“因为我们是那么简单,所以三言两语就介绍完了。”图尼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男人确乎在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悲伤又自嘲的话。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哦如果再多半年,我或许会杀了她),主要是她的状况根本连语言学校最初级班都混不下去。有一天她告诉他,她下礼拜要回台湾了,她痛恨死巴黎了,她一天都不想多待,她要回去找她男友。他当然哭着求她(这之间真的有一次捶墙把指骨捶断了),但她没有表情地告诉他,她已找旅行社订好班机,行李也打包好,时候到了她非走不可。那一个礼拜他们躲在那旅馆里疯狂做爱,做完了昏睡,醒来继续做,肚子饿了简单下一些面条拌橄榄油吃,一直到那天清晨他开车送她到机场。回到公寓他马上去见房东,把房子提前解约。他在巨大的创痛中奇怪地另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疲倦和喜悦。他觉得前所未有的饥饿,把剩余的存款全领出来,犒赏自己到一间极昂贵的法国餐厅好好大吃一顿,还干掉一瓶红酒。
……学界早就认为冥王星是个“怪胎”……一九三0年美国天文学家汤博发现冥王星,当时错估了冥王星的质量,以为冥王星比地球还大,所以命名为大行星。然而,三十年来,天文学家发现它的直径只有二千三百公里,比月球还要小,等到冥王星的大小被确认,“冥王星是大行星”早已被写入教科书,以后也就将错就错了……
眼前这个女人,仔细一瞧,毕竟和那香销玉殒的薄命女星颇有出入。她的眉眼、神色似乎都要淡薄透明一些,图尼克突然心底打了个冷战。我认得这个女人。他想起来了:那不是凤吗?那个高大的女人。但她动了整形手术,把年轻时他记得的那张脸,削骨拉皮变成媒体上那张曾让老头神魂颠倒的脸。
……来自全球七十五国的两千五百名科学家今天在“国际天文联合会”大会激辩之后,制定最新的行星定义,投票决定把冥王星自太阳系中降级,归入“矮行星”;未来太阳系中,只剩八大行星。
图尼克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办法从这张开死神玩笑的魔女之脸,从一些线条的细节过渡到他记忆中的那张昔日之脸?他记得曾看过一部纪录片,是在介绍一家日本小工厂,专门制作那种放在西餐厅外头橱窗,惟妙惟肖引人垂涎其实全是蜡制品的仿冒食物:荷包蛋、沾着西红柿酱的薯条、有铁网格焦痕的带骨牛排、意大利面、冰淇淋……
冥王星遭除名发现人遗孀感失望;冥王星被踢出九大行星;冥王星被除名震动“天蝎座”,别了,冥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