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旅馆
那天晚上,他像那些法国男人下厨煮法国菜招待她,还开了瓶超过他经济负担的红酒庆祝他们同居,女孩整晚心情极佳,静静使用刀叉咀嚼他那征服女孩们无往不利的手艺。他日后回忆,那是他与她整个相识期间她脸部线条最柔和的某个神宠时光。似乎她也轻微讶异他与她之前经历所有台湾男人完全不同故而无档案可附比的质地。
咕突咕呜噜,膝盖全是血,
那开启了他悲惨的一年。
她似乎想激怒真正爱她的人去痛殴她(而不是捶墙壁),杀死她,把她那早已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痛苦的身体里的骨骼打断,把肝脏打爆,把胃像拳击沙袋那样打出一个一个凹陷。有一次他开车,她坐一旁没系安全带,路口恰冲出另一辆车使他紧急煞车,她的头倾倒撞击到前置物盒的一剎那,像动物原始反击马上转身一个巴掌狠狠摔在他脸上,打得他一脸鼻血。
但老奶奶很开心。
日后的同居岁月她不断以这种事物的正面与反面,让他以前半生不曾经历的剧烈形式让他体验着像恐怖分子一样的、尖锐疼痛的爱,发狂欲死的愤怒,没有深仇大恨却毫不怜悯地摧毁他的硬心肠。她曾告诉他,在台湾时她和她男友吵架,每每可以将男友激怒至以拳捶墙捶到指骨折断满墙血印。那像是一种暗示,日后他也在她的疯狂折磨下,毫无创意毫无出口地重演这个哭泣捶墙的悲惨动作。
回程经过野苎麻地,
她却早早安然入睡,他到天将亮才在一种身体与灵魂同样僵麻疲惫的状态下,意识慢慢熄灭。但可能在眯着不到半小时又惊醒,再眯着再惊醒的反复短眠中,感到他阴茎抵住的部位湿得一塌糊涂,但他始终没有顺势滑进她里面,一种直觉:从那穴口进去的那具美丽身体,充塞着太多像剃刀插满的锋利伤害。但他模模糊糊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这只是代表他爱上了她。
但这男的却又不是她口中那位“我男友”(那个捶墙男),她轻忽他到,在他面前用他的电话打国际越洋和那男友拉咧扯屁毫无意义的废话可以一讲一个多小时(那时的国际电话费贵到不行,没有现在的“外佣电话卡”、网络电话、MSN视讯)。
一个老奶奶背着竹篓上山采小米,
后来她选择来巴黎念书。
她来到长满小米的谷地,
她告诉他的往事全像一台剪接机故障后暴乱乱跳的亮白画面,或像一只大蜥蜴之梦境:她童年时曾被父亲性侵过(当然她欠缺描述细节的能力);她家曾在西门町圆环麦当劳那幢楼上有间公寓;她父母是在西门市场摆摊卖水果的;她曾被男人包养过(也不是多厉害的男人,也就是一间铁工厂老板);她进过勒戒所;她十七岁以前的男友全是黑道大哥;后来她在一家西餐厅当女侍时,一个迪化街布庄小开问她最想要什么?一间公寓?一辆奔驰五百?一间店?他都可以送她。她开玩笑说我想去国外念书,他说可以啊,我在洛杉矶有几个房子,圣塔芭芭拉那也有一幢豪宅,你挑个大学,所有费用我出,就挑一间最近的住……
今年的苎麻又密又直,
怎么可能?事情发展得太快却又一次打死把底牌翻开,那是一堵毫无商榷机会,他不可能攀越的冷硬高墙。那时他太年轻,不知道一旦他接受这样的关系邀请,就万劫不复被她贬进奴隶船的底舱。他如蒙女王恩赐地脱光衣服钻进被窝,从后面抱着她,一手枕在她头下,另一手不敢放在她胸前而覆在她肚脐处。他不敢爱抚她或装作无意搔拂而过她身体的起伏凹洼阴影处,他彻夜未眠,那话儿硬邦邦顶着她臀部略上的尾椎骨。第一次体会男人和女人共眠,如果没有那拆毁构图均衡的戳入和揉搓拗折,其实是一种近乎固态的羞辱和伤害。一种噩梦而非至福。
背后的竹篓再往上堆哟,
临睡前,她把衣服褪尽,裸着身(啊那真让他眼瞎目盲),毫无尖锐、情欲、戏剧性撩拨,几乎可说是平静(这是最令他难过之处)地告诉他:他可以抱着她睡,但别想动任何歪脑筋。
终于在下坡时摔倒了,
今年的小米大丰收,
当然后来他们像真正的同居男女那样有着稳定的性关系,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从一开始,到他们结束,整整一年,她以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始终告诉他:她在台湾有男朋友。他呢,什么都不是,不是暂代的情人,不是偷情的共谋,不是第三者,nothing,什么都不是。
背后的竹篓堆得好高好高,
她可以在躁怒发飙时瞬间水银泻地一串吐出,仿佛《楚辞》里艰难晦涩植物古名那样连他这青少年曾混过的男孩也不曾听过的三字经。那是曾在最底层最粗暴最绝望的阶级混过的人才可能学会的怨毒脏话。
一步一步难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