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旅馆
“所以,”图尼克说:“你和W,都被卷进这旅馆的某件事啰。”
“神在拜神了……”人群中有人低喊。
女人说:“图尼克,你几岁了?”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女人说。
那是他在巴黎的第二年,法语仍是破到不行,某一次参加了一个台湾留学生的聚会,在这类场合他总疏离而边缘,却因始终如游魂无法融入法国年轻人的社群,使他像那些暴饮暴食后用手指挖喉咙催吐的强迫症女孩,强抑着一种恶心感硬让自己待在那交换蠢话、无聊至极的时刻里,但那个晚上他一眼便瞄见那个长得像萧淑慎的女孩——现在我们可以用“萧淑慎”精准地称谓这类女孩:台妹,脸蛋漂亮,吊梢眼,双颊削窄,嘴唇微翘,鼻梁挺直,身材好到不行。主要是一股动物性的泼辣直性子,胳膊上能跑马,酒量比男人还好,年轻时玩得凶,但不会有那些布尔乔亚女孩的小叽小歪装可爱暗中干其他女孩的拐。那几乎是我们这一世代男生们集体性幻想的梦幻女神——她在那个场合也像落单之狼孤立于他们羊群中,也和他一样脸上带着一种强忍不耐的神情。聚会未结束他们离开自然而然走在一起,他问她回去要搭哪路公车,事实上从这郊区回巴黎一共也才两线公车,说不定他们同路可以在车上聊聊。
游泳池那边传来小孩或青少年在水中泼水嬉闹的笑声,他几乎可以听见水波摇晃的迷幻声响,奇怪是这个夜晚旅馆里怎么出现了那么多的人。黑暗中女人的脸容和她把叼烟的手肘搁在另一只抱胸手腕上的姿势,让她有一种毒瘾女人般的颓废风情。
他告诉她在巴黎时的一段悲惨往事。
图尼克想问她:你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但老奶奶还是很开心。
她说:“我可以睡沙发。”
当她唱到“咕突咕呜噜”,那声音像撒娇又像调情,全场宾客笑着鼓掌。
他心底有一响铃像乐透中奖叮咚一声。怎么可能。他故作镇定地告诉她,可是他这间房只有一张双人床吔……没关系,她打断他,像他是个欲拒还迎的娘们而她是主导一切的男人,跳过那些无聊的虚文吧,她的阅历、段数超过他太多乃至想假扮纯真都嫌乏。
图尼克实在忍不住了,他站起身,穿过像在夜色中摇晃的水生植物的那些咖啡座客人。走出旅馆大厅,他朝着游泳池那区的灌木丛走去,终于在一片没有被夜间花园投射灯打光得那么明亮的扶桑花前弯着腰呕吐。那竟像女人们欢爱高潮时刻的身体律动,一波一波潮浪从身体的某处幽暗黑洞里被翻掏出来。他的背脊拱着被无法控制的痉挛给摇晃着。终于从胃部上升,吐出一团银白色像线团般的物事。他满脸泪水。平静下来才发现在这暗黑中,女人不断温柔地轻拍他的背。虽然是这样他跪蹲着而女人高大的身影像要覆盖住他的狼狈状态。
寂静无声的神之弃卒的仪仗与尊严,他们尽量不去回想:曾在那座旅馆内,看神与神互以烈焰雷击狙杀对方,用钉钩穿过被俘之神的琵琶骨,哀号震天血流满地用花剪剪下对方脊骨后的翅翼,女神们被捆仙绳五只一束扒光衣服集体奸淫,男神们割去舌头剜去双目,再把剪下的阳具塞进汩汩冒血的嘴洞里……
图尼克想说: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仍思慕着你。思慕。这个典雅含蓄的词。
“五方瘟神五福大帝恭祝娘娘千岁。”
但是整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少年们,??迌仔,不,福州白龙庵五福大帝驾前十家将,在城市人们暗夜之梦里捕捉恶鬼的武神,他们刻意忘记曾在神的旅馆里目睹那一切几乎不能承受的恐怖景观。他们保持着凶神恶煞的气势,不被围挤在他们四周那些年龄长他们两倍、三倍、四倍、五倍的人类们衰弱、污浊、混杂着婴儿甜香与女人经血的气味(太复杂了)所迷惑、吞噬。他们摇摇摆摆行至黄金大脸女神的宫辇前,右臂屈折在前胸,单膝下跪,背脊挺直,菊花脸低伏,不像凡人畏敬五体投地,反而像神的信差来替己方老大问候这位神之帝后。
她直呼他名字,像女王下诏,告诉他她的房东突然把她和室友赶出,目前她一时找不到居所,她没问他意见,直接通知他要搬来和他住。
女人可能从刚刚就一路尾随他从那明亮大厅走到这暗黑的花园角落。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真正变成那个你变脸的那个(死去的)女人。像她们这种高个头女人在不得不照拂男人时,总会出现一种手脚过长的笨拙,有点像七爷八爷甩着水袖同手同脚巡神踩街。
那使他深深受挫,他独自搭车回到巴黎。那时他赁租的小公寓在巴黎铁塔下方的一片杂乱小区里,那之后一个月,他犹无法从被这女孩电到却又不可能与她联结关系的着魔和沮丧中回过神来,但是半年后,有一天他接到电话,是那女孩打来的。
“对不起。”状况好一点之后图尼克苦笑地说。他无法不闻见那摊自己腔体中喷出的秽物所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没关系。”女人说。黑暗中两人各点了一根烟,于是突然之间他们共有了一种亲爱的气氛。
但那女孩用那双美目恶狠狠瞪着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不是撒娇调情,而是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