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旅馆
他恍惚如梦地牵着她,像那些情欲高涨却不知该如何诱哄初识女孩走进某间密室,剥开她衣服露出她白晳纯洁身体的年轻男孩,在人家屋檐、旧昔杂货店、没有招牌而仅在门旁贴着红纸且用毛笔字写上“绣庄”、“雷社”、“算命”、“烧鸟”的阴暗小日式房舍或某棵根须嵌入红砖壁沿中的老榕……这些入夜后轮廓模糊的迷宫巷弄间穿绕。他必须借着回忆某个梦境或对她描述许多年前他(那个比较年轻的他)穿过同样路径时“这里原该是如何如何”的方式,让她相信这样的迷路便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便是他原本就想让她看见的方式。
后来图尼克便进入梦游般的半自动状态了。像车子被轨道送进自动洗车隧道:泡沬、水蜡、四面八方喷来的水雾、像拉拉队蓬蓬毛球那样的大转动轴球刷、大喷嘴的风干机……当然主要是酒精的关系,他后来怀疑她们是有计划地将他灌醉。女人不知从哪拿了两只玻璃杯,斟了一杯给颓坐在花丛中的他。“来,敬你。”一开始他抗议着:要加冰块啊,太烈了……后来他一杯灌下肚,又向她要一杯,夜色中的花园竟晃摇着一种和瓶中酒一样的金黄液态光辉,后来他干脆把酒瓶要过来直接对着嘴灌。
“大仙尪仔。”图尼克喃喃说。他发现这几尊在发光的房间金漆巨影的女神注视下跳着神之呆傻舞步的巨人们,脸部不如印象中这种绕境傀偶漆着俗丽肉色漆红色漆或黑色漆,而是长须长眉,脸如焦炭或枣木,消瘦拉长的下巴,深凹的大眼,高耸的鹰钩鼻——完全是中亚人或阿拉伯人混血的人种轮廓。他想:搞了半天,原来这每每在巡神幻丽之境孤独于半空中挥着长袖的大个儿判官或瘟神将军们,根本就是几个忘了回家之途,陷困于矮小汉人梦境中的八个外国人。
主要是因为心不在焉,像非洲的某些较修长优雅的黑女人。她们总带着一种失聪般的漂浮感。眼前的女人如此,她伪扮成的那个薄命女星如此,美兰嬷嬷也是如此……图尼克想起之前认识的几个高个儿女人,全都或多或少带着这种温柔又绝望的模糊神情。
那是八尊两层楼高的巨形傀偶,各自穿着白银蟒鳞锦织绣袍,关节僵固不动,但双臂长袖曳摆摇甩。它们是范谢甘柳四将军,春夏秋冬四大神,踩着颠倒梦幻的舞步绕着圈子,像是八个得了巨人症的长脚大个相聚欢喜又焦虑地不知如何是好,它们的腹脐部各有一潜艇般的舷窗,让躲在巨神身体里面下方的蛮勇汉子眼神凄迷地看着外面炮仗锣鼓喧天,纸醉金迷一张张畏惧却又迷醉的凡人的脸。
他曾认识一个马子,在台湾保时捷代理公司当公关。哇保时捷吔,那不是整天接触那些喜新厌旧买这些上千万元高速机器怪物当玩具的公子哥儿。但他对她的理解也仅止于此。一些碳纤维车体打滑撞得稀烂的场景,她总是坐在驾驶座旁,被爆开的安全气囊包裹,有一次较严重时鼻梁还折断了,通常是眼球内血管出血……这些公子哥儿不会雇司机,但会花钱请人每礼拜到车库把每一辆不同的玩具发动热车。她和他们一样是那辆容易在自己的极速里毁坏变形的高科技玩具的周边附赠品。她只要穿着短至稍遮底裤的改良旗袍,穿着马靴,保持住那一脸外太空曳航缺氧的瞌睡表情,任那些大男孩荷尔蒙飙升,乱踩油门终于把车撞烂,然后再换一辆。就可以了。
他们闯进这些迷宫乱巷箭镞般集中靶心的一方庙埕小广场,庙门坦开,里头灯火辉煌端坐着那尊巨大的黑脸女神——哦不,年前据说禁不起四百年来数万代蛀虫细细啮咬,这位开台第一的妈祖大头在某一夜从它着霞帔斗篷的女神身体折断坠下——庙方巨资请了台大城乡所和专业古迹修复师合作,费时经年将看不出破绽同样历经时光冲刷同样哀伤神秘的那颗女神之头装回原位,结果引起庙方董事会里的地方耆老不满:揩那么多钱,怎么还是旧旧一粒黑头,他们坚持将这折断又接回的天后女神的脸髹上金漆,是纯金熬胶的黄金之脸哦,他们说的也没错,再经四百年的香烟熏漫,这张脸自然又变黑了——于是换上黄金面罩的一张胖墩墩笑眯眯的大脸俯视着他们,及围住他们的非现实神偶之阵。
于是,跟在大仙尪仔之后列阵摇头晃脑踩“虎步”前行的八家将,就像是一整批从那些巨神头顶神的旅馆里歪歪跌跌摔出的不成形小人儿。他们矮小(或因跳八家将的都是一些十三四岁,身体尚未发育完熟的青少年男孩)精瘦、背膊刺龙刺凤、个个一脸酣迷、双眼怒睁,绘了京剧孙悟空白菊花绽放的脸谱后面,带着??迌仔的腾腾杀气,那脸谱使他们的脸,绽裂开一个以鼻尖为圆心的黑洞,或如旋转中的彩色风车。他们左手统一执一把蒲扇,右手各自拿着鱼枷、蛇杖、戒棍、火盆、黑旗、瓜锤、判官笔……这些蜕化成神失败、被从神的旅馆逐出的少年神差,知道此刻自己正在这被善男信女一层层包围的神之剧场的正中央,他们像梦游者附魔者神之胚胎被用针尖挑刺过的畸形怪物,有人类少年的胸肌和乳头,却穿束着最低阶之神(不是天界之神,是冥界之神阴司之神的衙役)彩衣官服招摇街市。蜂炮和烟花在夜空炸开,广场群众外圈有至少二十只白铁打铸的长螺号,单调却邪魅地冲着他们发出宰杀鲸鱼时被海涛一阵一阵盖过的呜咽悲鸣。
远处,在靠近悬崖那边的那栋建筑,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啊,但那缥渺的声音旋即被较远处的海浪声(也许只是图尼克的幻觉)、刚刚他们离开的旅馆大厅的壅塞在明亮玻璃帷幕里的觥筹交错宾客交谈声,或是较近一些的游泳池里零落的年轻笑声给弄碎弄散,像港湾里被浪潮打碎在水泥堤壁的泡沬。
这几尊大仙尪仔、异国神祇,即使最后混迹于一座汉人之城里,从事驱邪压煞、捕捉恶鬼的游巡武职,在汉人的集体阴怖梦境里挺着四米以上的高个儿,穿着华丽汉服东奔西走,但它们,仍像那些非法外劳在地下工厂、餐厅、面包店地下作坊间流窜躲避移民官员,得把铺盖随身携带。即使那些神的旅馆建筑得如此幻丽繁复,让人目眩神迷,它们还是得把它们顶在头上随时可进行迁移中的迁移。
女人说:“所以你可以算一算,我大概几岁了。”
神把它的旅馆顶在自己的头上。
那些昂贵华丽、像神兽一样在烈焰浓烟中变成腴软的一团什么。但她们总不会真正被收摄进那个无厘头像少年漫画一样的极速世界里。她们和家羚、家卉是不同的人种(因为她们……其实是本省女孩?)。她们不是汉人,不可考的史前迁移使她们有更古老的灵魂。没有人知道相形之下身躯较中等的父兄为何会配种出她们这样高大的女神品系?
但是之后在他们眼前展开的场面,将这一切炽烧融化,不,像是用乙炔喷焰将一块块糖砖堆砌的街道屋舍烧溶成金黄沸滚的一锅麦芽糖,他和她,或是他的那些嗡嗡梦呓,只像两只栽入这锅冒烟翻泡的热融锅里,瞬间变成黑色炭粉,被裹胁进那高烫的金光里的虫子。
女人说:“我小时候很会吃鱼头。鱼的眼睛,那包裹在球体外的一层薄膜,咬破后流满嘴的不像眼泪反而像腥味很重的脓。鱼的脑、鱼的唇、鱼的脸颊,那像是走迷宫一样拆除一片片透明薄片支架的小腔室。像这间旅馆一样,我阿嬷就说,我如果被人绑架,歹徒一让我吃鱼,一定以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他回忆许多年前的夏日午后,他穿着卡其军训制服戴着大盘帽,骑着自行车穿过运河边的街道,那些妓女用手帕蒙面躺在竹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脚上挂着木屐,涂了指甲油的肮脏脚趾像废弃钢琴的琴键朝上翘着。他经过时她们没人睁眼瞧他,像是他只是她们亲密静默共享的梦境中偶然穿过的一只鬼魂。他钻进那两侧尽是矮檐妓女户的小巷时,发现整条路路面全是湿的,空气中蒸腾着一种煎鱼煎到焦或敲开蛋壳流出尽是发臭之混沌稠液的褐色死蛋的那种霉腥味,一个妓女猛地拉门拿塑胶脸盆朝外泼水,他歪斜了身子书包如钟锤摇摆脚下用力蹬踏板,才躲开那侧身飞来的脏污之水。他猛然大悟此刻整条巷道湿漉漉的地面上,覆着一层上千万只不同男人的精虫们摇头摆尾地泅泳着。当他的脚踏车轮胎发出叽啾声碾过时,那些被遗弃的精虫便像鼻涕虫附上那黑胶外轮胎上的刻纹凹陷内……
等一等,图尼克说,我觉得很渴,可不可以让我先喝口水。女人微笑像变魔术一样从胸罩里掏出一瓶麦卡伦,又是这个?可不可以不要这个?我刚刚吐出来的全是麦卡伦吔。图尼克跟跑地走至花园边一座石膏丘比特裸像,对着那鸡鸡射出的喷泉张口啜饮。
“我知道。”图尼克说。很多年以前,我们几个人,在另一间旅馆,另一个同样在海边但廉价许多的小旅馆里,伤害了彼此。我们也伤害了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当然以我们现在的年纪来看,那些伤害根本算不上伤害。
每尊盔顶红珠乱颤,背插旌旗,它们不敢回看身后那銮殿中目光灼灼的天后。摇头晃脑,孤零零进不了这包围住它们的汉人梦境。一脸滑稽悲伤,找不到回去当初被甩出神之梦境的路径。它们每一尊的头顶,木雕层瓣而上,非常古怪地戴着如一座金漆凌霄殿的奥丽之冠,一个想法深深震动了他。
女人说:“我这样的年纪,却要顶着这样一张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的脸……”
八个胡人。老外。
哭笑不得。各自的伤痕宛如某种退化的器官,无用地萎缩留在身体不被人看见的幽暗角落,女人的声音仍带着那种叫人绝望的低沉沙哑。她们这种高个儿女人,似乎像某种生殖斗争中进化不全的物种。她们总是恍神,心不在焉,转速落后半拍,在更繁复精密的雌性集团里搞不过那些娇小玲珑可以将乳房和子宫以一种纺锤流线动感的小个女人。图尼克突然想起生命里遇见的几个高个儿女人全带着这种温驯、不懂反抗命运,却又似乎不需要男人的气质。不是中性,而是一种即使她们年纪很大了,仍神秘地散放某种处女气氛的,无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