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唐卡的故事之男女双修》
他曾看过一些电影,像是拉上窗纱所以将外面世界滚烫金色的阳光滤成一种冰冷的苍白光照溢进一间一间的封闭房间。这些电影中的主角,总像耳半规管被剪掉的鸽子,迷惑歪着头重复绕一个外人眼中像在摔扑翻仰的小圈子。他们在真实世界通常是静默甚至人世已坏毁无望的家伙,但却着迷专注于某个封闭的小世界,反复学习、固执地操练自己。譬如有一部电影中,有一个脸孔非常俊美的男孩,真实的世界他是个类似法拍屋蟑螂那样中介有产权纠纷的房地产公司手下的打手,他和兄弟们带着球棒、汽油、袋装老鼠,去那些已成异域鬼城的大楼,打砸恫吓那些赖住在里头的游民,或是恐吓其他想插一脚的地产公司。但属于他孤独的静默时刻,他暴躁、痛苦、甜蜜地将他原本该成为伟大钢琴家的手指在钢琴键上破碎地想找回那召唤琴音灵魂的荒废小径。他少年时(在他的人生还未变成这种街头人渣之前,他那个著名钢琴演奏家的母亲尚未死去之前)曾被第一流的钢琴大师们预期为不世出的天才。鬼之手指。或者,某个翻垃圾桶中厨余的腥臭老人,曾是哈佛最顶尖的历史学天才。或是,一位曾是拳坛传奇的魔幻拳手,没有任何理由地从人间蒸发,在小镇酒吧花钱买一杯一杯酒精倒进自己嘴里浸泡那想象中标本瓶里灰白硬化的脑、肝脏、心脏。却遇见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女拳手。在一番比求偶还扭曲激情的仪式之后,他像深情哀切看着几十年前那个纯洁活在拳击幻影小宇宙的自己,像老去的猎隼教导另一只(独一无二的)年轻猎隼如何在极速飞行、俯冲中使用翅翼。
“你有没有发现,明妃多着菩萨装,有华丽瓔络饰物,以莲花跏趺坐姿坐于佛父怀中。它们彼此以三目凝眸对视,嘴唇碰触,明妃的腰臀通常极白晳,瓔络流苏垂覆……很多唐卡里明妃是以双腿环扣在主尊腰间与主尊结合,这种姿势叫悬姿——就是我们所谓的卖火车饭包式啦。”
他想:也许现在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后来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老人说:“所以现在你可以说说你们,不,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报上看到一则关于萨特和西蒙.波伏娃的传奇。他俩为了对抗‘卑劣的中产阶级制度’,终身未婚,却签署可以偶尔出轨之契约。萨特不断和不同女性上床。‘特别喜爱处女,得手之后即迅速将对方抛弃。’女学生、女学生的妹妹。西蒙为了报复,和另一名学生上床。萨特立刻又摧残一名完璧少女,西蒙便勾搭上这女孩二十一岁的男友。萨特于二战时赴前线驻守,西蒙则继续诱拐男女年轻学生。许多女孩对她产生病态依恋,争风吃醋,其中有人自杀身亡。报道上说‘一名被她诱拐的十六岁犹太少女在纳粹占领巴黎后差点丢掉小命,而西蒙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这对情侣,占尽各种好处,荒淫、剥削弱者,享用少男少女们的灵魂和爱,完全不被战争和大屠杀的人类集体疯狂与失能恍惚而降低两人弩张剑拔的性爱斗争乐趣。两人像唐卡图上踩踏着那些白色裸体一脸痴迷痛苦的湿婆神和它的妻子,各自握住对方的性器,一边吞食着那些牺牲者供养者的孱弱心智,一边持续膨胀人类心灵原来不可能达到的巨大骇丽景观……”
一种从旧昔时光翻涌而来,既怀念又厌恶的气味让图尼克浑身战栗着。那么,这整座西夏旅馆像迷宫、蜡像馆、电缆配线盘所有层层覆盖、禁锢、收纳的错乱网络,原来就是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理会的印象残骸大仓库:恐惧的空荡荡建筑内部、四面楚歌将要被灭亡的肾上腺素在鼻窦两腮后面渗出的腥味、败落的、蛀虫钻满各角落,却仍要摆出排场的荒凉与滑稽、活生生的人在某一处转角会突然从这世界完全消失的游乐园鬼屋效果、老电影院银幕上方巨大苍白窄扁的吊钢丝古装剑侠们,或是对某种异国皇宫御宴辉煌排场的想望……
“我痛恨的是这个……”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像树的根须包覆住老人那小小的头颅。杀了我吧,把我的脖子扭断吧,他几乎听见老人甜蜜地向他撒娇,那样我便可以解脱了。那恒河沙一般多之数量的地狱的所有痛苦,便由你扛下了。“这可厌憎的……”图尼克发现自己反手摘掉老人脸中央的鼻子,那像折断一根茭白笋一样容易。没有鼻子的那张脸,像惊惶的猫头鹰,双眼失衡成斗鸡状地占据整幅表情。他听见美兰嬷嬤在一旁凄厉地哭了出来。“真是坏毛病啊!”不知说的是他还是老人。
那个时刻,图尼克瞥见原来像两坨犀牛尸体软瘫在角落的两个胡人,安金藏,或是老范,他们原来痴迷傻笑的涨红的脸,其中一个向他眨眼。然后逐渐模糊,似乎向四周流淌。马赛克。他想起来谁说的,那原不是用来遮蔽那些性交戏子的性器之彩雾,那是一种高度艺术的创作,近乎哲学的宇宙观缩影,以让神的恩宠之光流泻进室内的玻璃花窗,或实体的小碎片拼成一幅色彩鲜艳的神圣图案。
“我……什么都不是吗?”老人像感伤、怀念,又像一个过气巨星享受千载难逢能遍举所有他曾主演或客串演出的角色那样怕受伤的谨慎神气,微笑着。
“对不起我真的还蛮喜欢‘抢救父亲’这个主题。”
图尼克说:“你知道的,因为你就是那个变貌大师。像用各种拆车场拆卸的各自不同引擎、排气管、轮胎、车承轴、车壳、底盘、电瓶、离合器、方向盘、电路板……组装而成的一台怪物拼装车。或者你曾是个传说中的编剧大师,但后来他们发现你的剧本全是东拼西凑许多不同国外大师的作品中的某一段落。或者你是一张‘自我脸孔憎恶症’患者不断用整形手术借别人皮肤移植贴上,缝缝补补的百衲被之脸、怪医秦博士。一开始,我相信他们困惑但固执地找寻你,或你所可能该是的模样……但那太困难了,因为你什么都不是……”
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他第一次在这旅馆醒来的早晨。电话铃响个不停。玩擦皮鞋机的小男孩。搁在无人走道上堆满一次性纸袋装牙刷、小圆皂、廉价小塑胶瓶装洗发精沐浴乳,还有成叠洁白的,犹发出刚烘干之燥香浴巾的小金属推车。壁灯昏暗如梦。他朝老人走去,深知在这个空间里所有人记得的、拥有的身世,都不过是残影断片。很多时候不过是困滞在这旅馆中之异乡人们的虚张声势罢了。近距离的时候,老人泪汪汪的眼球像骆驼或那些神龛圣像的蓝色玻璃眼珠。
但现在他懂了,在这座旅馆,那一瓣一瓣翻开的遮蔽暗影之后,从老范、安金藏、美兰嬷麽、家羚家卉姊妹、像MoMo这类的龙套小女孩,或那些噩梦鬼魂般从他昔日时光跑进这建筑中不同转角的,原该是一冻结之伤害剧场的旧识们,他们全像一整座森林里某一片反光的叶片或一支交响乐团某一把提琴在一无比侥幸片段浮现出来的短暂独奏:他们掩藏掩护的核心的密室,这谜团中心的老人,神秘兮兮掌握的底牌,竟是一张魔术师牌,不,小丑牌,不,戏子牌,演员、傀儡师、皮影戏流浪艺人、面具制作大师……他们,她们,最早的祭祀舞蹈上的优、歌队、固定的类型角色。
“阎曼德迦。又叫怖畏金刚、牛头明王。是五大金刚中唯一具有牛头,梵文原义:‘死亡之征服者。’据说死神阎魔天曾趁一位西藏圣人充满怨毒时附身变貌成牛首人身,四处屠戮无辜生灵,使藏地一片腥风血雨,文殊菩萨于是下降到阎魔天的宫殿(等一等,这里所谓的宫殿,指的是那位附魔者的脑袋里吗?),变化出和阎魔天相同的水牛头,变化出八面、十六足、三十四臂,封锁住阎魔天宫殿的所有出路,使其无所遁逃(是不是,把它封印在那西藏圣人的脑壳里?),然后以慈悲的佛法化解阎魔天的怨恨,终于降伏了死神阎魔天……”
在这座旅馆里,他总在隐隐期待着,在那些迷宫般穿闪藏躲着各种讳深莫测。老人们低语而阴影覆盖的脸,年轻女侍欲言又止时那瓷器般冰冷又漂亮的耳垂特写,不为人知的晦暗往事……其中,或可耐心追踪出一条线索,某种类似的,人类僭越神的能力才得以进出之禁地,类似火、飞行、梦的创造、宇宙大爆炸理论、基因遗传复制工程,因为趁看守禁区之大天使打瞌睡而偷闯进去的天才们,终因承受不了那巨大密码之重压而扭曲、垮掉、爆裂……这类的“封禁之技艺”。
……这幅唐卡中,大威德金刚九面三十四臂十六足。九面中,一个水牛头,七个愤怒面,一个菩萨面,每面均有三眼。牛头位于主面,蓝肤,三眼怒目;七个愤怒面肤色有白、蓝、红、黄、绿等:最上的菩萨面为黄肤的文殊菩萨,表明它是文殊菩萨的愤怒相……主臂双手交握金刚钺刀和嘎巴拉碗……明妃蓝身、红发,以悬姿与主尊拥抱……
那些疯掉的数学天才。走火入魔的魔术师,在群臣朝拜般上百把小提琴协奏的圣坛中央如上帝降临显示雷霆、飓风、海啸、阳光遍野或群山翻涌诸神迹的大提琴女神,却突然在某一次演出途中,脑袋中的那根弦(那根保险丝)断了,变成瘫痪故障品。变成毒虫或不敢离开垃圾窝小房间一步的前摇滚巨星。得了帕金森症的首席舞蹈家。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诺贝尔文学奖伟大女小说家。在某一次演出被狂牛撞成植物人的女斗牛士……
“找爸爸?”
“我痛恨任何形式的遗弃,”图尼克说:“一开始我以为那源于一种弱者的情感:我被我父亲遗弃,我父亲被你遗弃,像一列塌倒中的骨牌。”
图尼克说:“我想,他们是在找爸爸吧。”
他伸手剥开老人的脸,像从一桶湿淋淋冰凉的糨糊深处掏出一只哆嗦着、差点被溺毙的剌猬或小猪仔之类的丑生物。那是一张和他自己惟妙惟肖、纯种西夏人的脸。
图尼克想:这才是我想问的问题呢?为什么我会像无主游魂在这座旅馆里打转、找不到重点,被一出出演出并不属于我的昏暗魅影所缠祟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