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终于要走进这迷宫的最核心了。”
他发现在那房间靠墙处有三四条锡箔圆筒管,像剔去内脏筋肉的蟒蛇蛇皮标本那样鱗光闪闪自屋顶上方管线处垂挂下来,且那些粗管腔体内发出轰隆隆气流旋涡的音爆,他记得曾听一些在报社待过的老人回忆,之前报纸全盛时期,整座报社大楼各层楼各编辑座位皆像蚁穴指叉状分枝那样,由许多条透明亚克力真空吸引管连接着。记者写好的釆访稿或编辑台校订打好的定稿,皆卷成小纸筒放进那真空吸引管的一个圆孔,马上呼嗖一下上升被吸去各版主编那等着排版落版。那真像一个信息巨人把手指、脚趾、眼、耳、鼻、舌、头发……身体各末端接收到的小气泡般的世界碎屑,呼噜噜呼噜噜朝一脑袋核心送去,最后组成一个全景的缩影。
他想:这一切痛苦与失去她的存在而漂流的痛苦相比,简直像看锯人狂之类的恐怖片。但他错了,手中那小老头的怪异头颅复弹了弹手指,那面机关墙又轰隆轰隆撤去,这次也注意到两侧墙面上挂着一具一具动物尸体的皮毛标本,不,那些头烦栩栩如生眼睛深邃有神,但不是真实动物,而是上次酒宴上表演的那几只卡通玩偶的面具连身装。
他不确定她说的是实际层次的,这个旅馆之冥王生活中低层次的小小癖好,他们盖了这看来像十九世纪中叶机械和怪兽、巫术犹混淆不清的巨大管线,只为了让老头子看完换片那不同类型不同国家的A片?还是她有读心术,她正就着他脑海中的猜臆(而且可能猜得蛮接近喽)故作神秘地嘲讽一下:是的,这整座旅馆每一个房间里所有单元内人们的梦境,全透过某种界面(针孔偷窥摄影机?)进入这被封印压在旅馆底部的这魔神的脑海中,然后,像那些回教徒西洋棋机械人骗术、巨大蒸汽机锅炉错误设计的飞行城市,或是用牛皮、蜡烛花、船舱缆索、上百组齿轮、光学魔术和一张狂人设计图所建筑的性爱傀偶大型剧场……一种更接近修辞学而非物理学的华丽幻术,让这脏兮兮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成为一接单忙碌的梦境光盘压片地下工厂?而美兰嬷嬷向他炫耀,她看过那些从老人脑袋生产出来的梦境制片,“不过是一些A片”?
“如果……如果这座旅馆是在那一刻,你父亲被伤害的那一刻即平地高楼起?如果不那么简单的怀恨,让时间之流没入一大组复杂回路的渠道,延缓、冻结、悬置那个少年启动恨的引信时刻……”
美兰嬷嬷说:“不过是一些A片罢了。”
他已经拿起其中一件白色河马剥开的毛皮在着装了;一旁刚刚烂醉如两摊泥的老范和安金藏也裸着身子像穿卫生裤那样各自拿一件卡通动物的毛皮把腿往里塞;这打开墙面出口处站着另一只女性白河马和一个女稻草人,她们对他眨眼睛,好像他刚刚通过了一个测验。是家羚和家卉吗?还是初恋情人和她那鼻环妹妹?她们身后的“外面”,是一片灰绿色的枯荒旷野,薄雾轻覆,空气明显稀薄而寒冷。
“这张呢?这张疯狂的脸是何时放上去的?”
“不是不是,恰好就那两只公猫长得像他们。其他的名字很寻常。”
“这张淫欲哀愁的脸呢?”
那其他那些灰尘中逐跳翻滚的,不会是恰好叫宋美龄、于右任、胡适、蒋经国……这些名字吧?
但那是我曾见过,她最美的样貌。图尼克内心哀鸣着。
或是这旅馆最底层的地狱里,老头子像个被监禁的毒瘾重症患者,在上面那云深不知处的某一层楼某一间实验室,有一群穿着白色外科手术服戴口罩的严肃家伙,每天在仪器里层析、化验、萃取从这几个大筒管输送上去的,老头子身上剪下的头发、鼻毛、阴毛(对不起,是白色的)、指甲屑、釆集的尿液、粪便、眼泪、鼻涕、精液……?“这老家伙今天又拉K过量了。”“老头子昨天又找女人进那密室了,尿液中有威而刚的高浓度含量。”“那个老太婆又偷带烈酒和甜食给他了。”他们像一群科技蚂蚁不带感情却又容易被惊吓地监控着蚁穴最底端那只腐烂发臭的,笨重不能移动的胖大蚜虫,因为从它那丑陋的腔体内部,可以提供他们甜美如蜜的梦境泡膜?
他的心底出现完全相反、内外错置的印象:
难不成是输送老头子的食物、酒和咖啡、烟草?
“终于找到出口要离开这幢建筑了。”
他问美兰嬷嬷:“那些管子是做什么的?”
“下面那只叫什么?”“李登辉。”
他感觉在这旅馆的某处有一界面,切分着永不会受伤害的人们,和已被伤害弄成噩梦或排泄物般的东西。前者像被制造出来的(譬如家羚家卉);后者则是控管程序出现漏洞的结果。
那只胖猫一抬头,眼线上各一道浓眉般的黑斑真的像一脸俨然的那位前参谋总长,被压的那只眯着眼,下颚突出,脸显得比一般猫长……
他想:这都是老套。
墙角靠着两张冲浪板,一些猫在隙光切割的不同浓度暗影间跳跃,有的眼睛像它们的远祖在黑里熠熠发出顶级猎杀者的黄色冷光。一只胖大的黑白黄三花猫压着另一只头圆腿短的虎斑猫。美兰嬷嬷呵斥:“别欺负人家,郝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