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尼克的父亲遇见一群怪物
“有一次,我们说起在旅馆里发生的一切,传说中的老头子秘密的选妃,少男少女们年轻漂亮的身体被规定不准穿衣服,每夜像罐头康宝浓汤送进零号房间供他享用。他且要求这些少男少女裸体在一个悬空玻璃平台走动让他观赏,我们说得鬼影幢幢,亢奋不已,好像第一次勇敢面对各自身上的伤口,谈论起那段时期,我们各自在那邪恶旅馆里,被用吸管戳进脑壳、后颈或臀部上方某一个洞,被他们唏噜唏噜吸去我们里面什么不自觉的珍贵的什么。我记得她突然像起乩般脑袋前后摇晃起来,然后痛哭流涕起来……”
“我记得,”那个叫阿金的稻草人说,图尼克父亲发现只要这稻草人一开口,其他动物全静默下来听他说,“有一次她告诉我,她一个姑婆养小鬼,而且很烂,好像喜欢派这些小鬼去窥探家族其他成员隐私。那次她祖父过世,这姑婆老是怀疑她哥哥留下大笔遗产,被作为长子的她老爸暗中侵吞了,就派她养的小鬼去探——这话当然是后来辗转自其他亲戚那边传出——结果那些小鬼回来后都形体透明,变得很虚弱。说是来到她家外面,根本看不进去,上空全是金光闪闪天兵天将六丁六甲团团护守着。”
但是并没有,连这样赠予被弃者在孤独冰冷中逐形死去所怀抱怀想的最后一个眼神,一枚小小作为安慰的纪念蜕物都没有。他只记得身体的无意识运动,他跟在疲惫走动的队伍中,白日那灿亮到把眼睛晒瞎的烈阳,入夜则冰冷得骨髓里皆发出玻璃纹裂的脆响,接着他陷入高烧并剧烈发抖的昏迷梦魇,但他仍拖着双腿跟着他们不敢落队。终于那底层的恐惧真的发生:某一个夜里他被冻醒发生偌大旷野只剩他一人,还有环绕四周的神山。他们,包括他父亲(还有那个女人),一定是在他终于撑不住一个颠踬扑倒后,毫不犹豫地跨过他、丢下他,一瞬停顿也不愿浪费体力地继续前进。
“这个意思是?”
他向他们道歉,走出帐幕外,蹲在一枚枯白的牛头骨前呕吐,那闪闪发光从他嘴里淌出的秽物此刻像那骸影的脑浆或灵魂。头顶漫天繁星像一条浩瀚光河,空气冰冷稀薄,他感到胸腔里的肺叶像破壳而出的小蟹,鼓胀着想爬出咽喉,抓住更多一点氧。这是他被父遗弃的第几天了?他总幻想着他父亲弃他而去的最后一画面,他蹲下低脸看着高烧委顿在沙砾枯草丛上的他,背后是等着他下决定的、焦虑恐惧随时掩袭而至的共军机械化部队的那群逃亡同伴。他父亲满眼哀伤与柔情,用沾沙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干裂的嘴唇欲言又止,拂一下他的头发,然后站起身,加入那支朝高原深处移动愈来愈淡的背影……
“她是有来头的。我想她是这个意思。”
母河马柔声细气说:“这个噢,汤最醒酒了。”
他走回帐幕,他们递了一只沉重巨大的酒杯给他,那是一个人颅骨在外包上牛皮之后,里面镀金(我的头不会是下一只酒杯吧?)。然后他看见那母河马倒抓着一只血淋淋、仍在扑打翅翼的大鸟从帐幕后面进来,奇怪的是那鸟有四只翅膀,脸部像人类一般平面,脸正中却只有一只眼睛,翻白眼瞪着抓住它而它无力反抗的凶手,身躯下方拖着斑斓华丽如孔雀之尾翼。母河马将这怪鸟塞进一只陶瓮中,盖下锅盖,上面压着大石块,和其他几只陶锅一般排放在炭火上烹煮。
许多年后,图尼克父亲回忆起来,他愈觉得自己那次在被亲生父亲遗弃在青康藏高原某一处荒山野外等待死亡孤单降临的其中一个夜里,遇上的那群巨大动物傀偶,他们铁定不是妖怪,而是一群神仙。也许他恰好撞见一个故障神仙的治疗团体:戒酒协会、自杀者家属互助协会、颜面伤残者协会、忧郁症团契、家暴暨父兄性侵受害者协会……他们像河蚬吐沙从喉咙腔体内丝缕不绝掏出那些阴暗污秽的受创经历,其他人便是强迫听众。然后他们会说出一些让诉说自己痛苦经验的人知道自己并非孤单一人的鼓励台词:哦,阿默,你要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或是,莉莉,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是神的旨意,你的灵魂是来学习的,学习理解人性在这一层次可以邪恶到怎样的形貌,然后宽恕他们,或是,每一个成员离座起身,排队走向那陈述受创之巨大恐怖回忆的成员,无言地拥抱他(或她)……
图尼克父亲想:刚刚那只蓝眼河马无比温柔对他说,这一切还不是最坏的。那是什么意思?还有更恐怖颠倒之境在等着他吗?
但那更像降临会或一群业余剧偶爱好者的定期聚会,或某个SM成长团体,因为他不断重临那回忆现场,总搜寻不到那种畸零人或受难者阴郁或尖锐或迟钝如灾后重建的气氛。他们欢快得很。甚至他后来总无限怀念,他置身他们之间所感受到的、此生再无机缘和任何其他人、其他小团体中感受到的亲爱友好……
“这一切都是铁路搞的鬼,铁道延伸到人类文明的边境之外,它的速度太快了,于是一些本来隐在暗处,不该出现的妖魔鬼怪全跑出来了。他们本来穴居在我们的梦里,现在却现形在光天化日之下。”
“或者说,她是有秘密的。”
图尼克父亲想:
“屁啦,她的秘密仅是电影上看来的,何况谁没有秘密。”袋鼠恶意地说。
“别哭了,这不像你。”
这些怪物哭哭啼啼告诉他,有几个坏蛋从空中用喷火和霹雳的神器逐杀他们,他原想那是否是日军零战高空俯射的夷村屠杀,但他们坚持那不是人藏在其中的金属大鸟,而是一只展翼拿雷锤脸是雷公嘴的,和一个骑着火焰独轮、系红绫兜拿长管子对他们喷火焰的妖怪小孩,还有一个他们汉人打扮但额头上有一只像鱼般银光蹦跳之眼的……他们掌握空中优势,把它们的老弱妇孺、牲畜、谷仓、村寨,全用天火烧成焦炭……
“对了,你们知道吗,茉莉跑到我的部落格留言,说她昨夜梦见我……我想,你又出现了喔。”那只母河马说。
他陆续遇见穿着羊毛紧身衣的秃头人,跑跑会蹲下低头舔自己睾丸的狗耳人,膝盖下面长毛没穿鞋裸着蹄子的山羊腿人、独眼人、蜥蜴头人……一群一群,沿着他父亲他们逃亡的路线神色仓皇地朝西疾行。有一次他甚至以为自己遇见一只双头人,后来才发现那是两个“半体人”并肩搂着对方疾奔:它们仅在胸部中央长一条胳膊,臀下只长一只脚,它们一人一手拿干粮,一手拿牛皮水壶,这样轮流喂食对方和自己,他们健步如飞,比马奔驰还快,其实是各自用独脚蹦跳前进。其中一人背着一张弓,另一人则腰下挎着箭袋,后来它们告诉他遇上山羌或獐子要猎杀时,它们是两人共拉一张弓。
“她也去你那留话了喔。”“什么?你也有。”“有,我也有。”大家此起彼落地说。“原来每个人都有。”“她在你那留了什么?”“她说我如果去死,我的家人或许会快乐些。”那只袋鼠垂着耳朵说。“她在撒娇啦。”“她出状况了,其实我很担心她,她是不是缺钱在求援?”
那之后,在他遇见帐篷里的这群河马稻草人袋鼠和其他怪物之前,他在这眼前景色如天堂神域、身体各脏器感受却如地狱的空茫之境里,究竟遇见了多少光怪陆离、只应在噩梦中存在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