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尼克的父亲遇见一群怪物
“请你——请你们,放尊重。”那只公河马看起来不大高兴了,但他还是用那双友善的蓝眼睛看着他们。
“她非常愤怒,事实上她当时已泣不成声,她说我凭什么以为自己知道她不理解我们这些人。那时我非常沮丧。似乎原先我和她建立在同一平台上表情达意、心领神会的话语系统全部遭瘟疫病毒侵蚀。互信基础整个崩盘。原本想描述白鸟在无垠空中飞翔的美丽画面,一脱口而出全成了丑陋不堪的蹦跳癞蛤蟆。那时其实我也气急败坏了,我觉得我朝她投掷过去的话语讯息全被奇怪地重组成非我本意的另一首地狱诗篇……我只好说,信任,是我们这种降生于旅馆中人唯一,且最后的道德底线。
“他还搞不清楚状况吔。”“这真的是你爸爸吗?”他们在说什么?“废话,换作是我,丢进这种状况里,我也搞不清的啦。”
“信任各自的自我戏剧化,信任我们不只是一些装了屄孔和绒毛结充当老二的玩偶,而是将这些残骸的、损毁的、单一的、像数独、踩地雷、像背棋谱一样确信那永远只是‘某一种局部’,如同有一高于我们的存在,看着这一切且了然于胸,那我们是有变成人的可能。”
他们尖声笑了起来,其中又以小不点和那只松鼠的笑声最刺耳。
“别哭。这不是最糟的。”
小不点说:“对,我记得那次,我也吓哭了。”
可怕的是,白河马真的递了一大杯斟满的青稞酒给他。他忍不住又泪汪汪像个娘们那样哭起来。在一种颈部背脊四肢皆僵硬的恐惧中,他感到自己的身躯被抱在白河马那柔和温暖的怀抱里(奇怪,河马的皮肤应该粗糙无毛的不是?),他把胖阔的嘴贴在他湿凉的颊边,耳语:
阿金说:“我记得她离开前,啜泣着对我说,我们之间已出现一种邪恶:我们像天葬台上吃尸体的兀鹰,我们叼着人们的内脏、脑花、眼珠、砸碎的骨髓和一条条割下的大腿肉,嚼得咂咂有声。我们在吃人们的痛苦时竟然出现一种欢欣和亢奋……”
那些怪物又全哗啦哗啦乱笑起来,“好可爰哦”,“他还会说冷笑话吔”,“超逗的说”,糟的是,他真的听不懂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待会会吃了他吧?割断颈子放血(像杀鸡),或用尖刀戳进心脏(像杀猪),或长屠刀从颈背刺进同样插心脏(像取牛的里脊肉)。他们喂他喝水酒,让他在一种安心的睡意中把屎尿排净才杀?
“但我们不正是一群玩偶吗?”
“请问你们是……传说中的姆米族吗?”图尼克父亲在那些妖艳淫乱故事轮番上阵的中场,不止一次想打断他们而提问。几个晚上前(噢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曾听他父亲和逃难队伍中另一位国民党书记官之类的文职人员聊起,他们仓皇往南逃亡的路线,恰正是十三世纪西夏王朝整个被蒙古铁骑覆灭,传说中曾有一支最后的党项骑兵往南逃窜的路线。他记得他父亲曾问那人后来呢?这支骑兵后来逃到哪?在历史记载中有留存下来吗?那人说谁知道呢,七百年前的事了,似乎有学者考据说,后来散布在青、康之界有一支从语言、文字、颅面长相、祭葬仪式皆与汉人或藏人明显殊异的羌族人,叫做“姆米族”,可能是当时如烟消逝那一支西夏骑兵军停驻与当地土羌婚配的后裔……
这时,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掀开帐篷摔扑进来,暗影烛光中脸看不分明,他气喘吁吁,乱发披垂分不出是男是女,身上穿着戏台上花旦穿的霞帔彩绣,却像从污泥打滚过一般狼狈。
图尼克父亲的观察是,这一群怪物(或者该说是一群神祇?一群会说话的、色彩鲜艳简单的动物?也许妈的他只是撞见一群戴着巨大傀儡头罩,像湘西赶僵尸人或北方皮影戏班甚至白莲教捻戏神班之类装神弄鬼的走阵艺人?谁知道啦,还好并不是遇上耍白痴的丁丁、迪西、拉拉、小波)刻意展示一种“帝力于我何有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超现实、欢乐与友爱气氛,但事实上,他们之间,仍像任何小团体成员间看不见的丝弦,存在着极细微的权力位阶。譬如说,那只白色蓝眼睛公河马绝对是这一个帐幕里的男主人,他像一个管弦乐团中间主奏的那把大提琴。这个神秘的夜晚他们把他拘在此一团和乐,并没有如暗夜恶灵变身成血盆大口犄角大爪怪兽把他撕碎分食,全因这只公河马爱好和平的性格使然。对了,他就像《红楼梦》里的宝玉。但以他们之间互相张望的眼神或传递酒杯、烤羊肉、瓜果的肢体动作看来,那只外貌和他极相似的同种白色蓝眼珠母河马并非这只公河马的配偶或伴侣(或者她是他的妹妹?),她的眼神显得冷淡许多,暗影中的表情似乎较专注于他们正轮流夸耀的怪诞故事。以一位客人来说,图尼克父亲甚至感到这只母河马对他有种对外来入侵者的敌意或小心眼。反而那个稻草人(它应该是男性)和公河马之间的关系比较像一对恋人。图尼克父亲发现每次这稻草人以低沉嗓音对每个人的故事做一番简短的评论时,公河马都以热切支持的深情眼神看着他。即使他用那种哲学家睿智口吻说出的话语内容其实不知所云。另外那只小不点女性稻草人则是这群怪物中较不受尊重者,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故事。但她说话时总会遭到那只袋鼠或另一只分不清是刺猬或鬈毛狗的怪物的挑衅、嘲笑,而陷入一阵无意义的拌嘴。很明显地,前三者是主子集团,这小不点可能是公河马或母河马其中之一的贴身丫髮,有些恃宠而骄但同时会把外面世界听来的故事带进这个静态有些无聊的神的世界,至于后二者则是仆佣或家人的角色。
“哦,是阿魃啊?他们又在打他了。”小不点说。
“你当时怎么回答她?”河马噜噜米说。
图尼克父亲试着让自己说话不要发抖:“对不起,请问我认识你吗?”
“我告诉她这对我们不公平。我们毕竟太年轻了。那个伤害确确实实地存在在那。我们只是被一团迷雾困惑地笼罩,找不到合宜的形式去理解它是怎么回事。我们必须不断重临现场,强迫自己去瞪着伤害发生的当下。但是我们早已像那些非洲少女在成年仪式被族长用剪刀剪去阴蒂。我们脑袋里的某一小截管理快乐或兴奋的什么,早就被他们摘掉或烧灼切掉了。这使我们在谈论那些伤害时,总像在某一种折光颜色被滤镜挡掉的灯照下呈现的事物,总是残缺不全,少了某种情感……”
“请别理他们,其实他们没有恶意。”白河马对他说。
“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