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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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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昨晚对你说的,可能全部说错方向,我想要说的,是你父亲为什么,怎么会,从一个活生生的汉人,进入到一个痛苦万分,恍如梦中脱去人皮,背叛自己的族裔,以一种悲剧化的自我想象,将自己放逐进一个黑暗蛮荒、换血、换脸、换名字、换睾丸、毁弃父祖的牌位,慢慢将自己描述成‘另一种人种’的恐怖过程。

“你父亲在这件事后没多久,就收到他申请小学的回复,只身前往台东那个小渔村。而我也就和那小姐成婚,她也就是我后来的太太。”

“那时你父亲在台湾,可能就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大约一个礼拜我都会有三四个晚上到他的宿舍找他。两人轮流出钱搭伙。不过大部分是我出的钱。因为你父亲那时已背着人秘密展开他的猎艳冒险之旅。有时他会跑去买一张爱国奖券,总之那时我对他的印象是:这是一个一时潦倒的梦想家。他总是穿着非常体面,头发梳油,皮鞋锃亮,裤管烫得笔直。但每回我去找他,他总带着一种慌慌张张、心不在焉的神色——当然等我后来自己有所体验后,我才明白这是一个成天要哄骗不同女子掰不同故事的心灵,内心活动必须恒保持一种汽车引擎不断运转不得熄火之状态,所以自然无法对现实里任何一件事专注——我记得有一个黄昏我去找他,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开门。过了许久,同一层楼另一个寝室的门打开,伸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头,说:‘他不在了,出事了,被带走了。’

我就喊他一声,但是没有回答,我又问K发生了什么事,但是K仍然没有反应。

排挤甚至欺负。那个年代嘛,人心浮动,这群逃难者犹惊魂甫定记忆犹新他们各自的战火浮生录,难免都带着一种求生本能的自私和流氓气,结党结社,搞小圈圈,恶整不是自己这一挂的人。像一个大焖锅里慢火煮沸的一大群青蛙,全在一种灭亡的恐怖预感下吞食着别的青蛙。你父亲又是那么一个落落寡欢,不与人亲近的人。自然就很容易在一种互相猜忌(可能只是在宿舍走廊相遇装作不见这一类小事)的气氛下被排除出他们的小圈圈之外。

我马上起身到他的寝室前,以黯淡的灯光来照看他房间里的情形。

“事实上,你父亲可能在一起无自觉的状态下,并不认为自己是那些‘外省人’中的一员(当然他并不因此而被别人或自己当成‘本省人’)。这在今天看来,很像你们这一辈人非常熟稔的‘身份认同游戏’。但你父亲的内心状态十分复杂,我也难窥其全貌。不过,他并非随四九年那一整批溃败撤退的国民党军队来到台湾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他走了一条和大家不一样的曲折的路线。第二他在印度和你爷爷及继母之间的冲突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再来呢,他在当住宿学生或至‘蒙藏委员会’上班的期间,可能受到一些来自各省的流亡学生或外省长辈的

“那大约距他被‘带进去’过了一个月左右,你父亲绝口不提他在‘里面’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如大家口耳交传的:坐冰块、不辨节夜地写自白书、用强光对着瞳孔照或眼皮上夹夹子不让睡觉、每天换一个不同的人侦讯以疲劳轰炸、脾气好的和颜悦色、脾气坏的拳打脚踢,甚至更残酷的拔脚趾甲或电击睾丸……),从外表看不出他遭受任何暴力之伤害。当然整个人瘦了一圈,但反而显得有一种从不曾有的亢奋和神釆奕奕。他也不提自己是如何能被放出来的。那时我心里难免暗想:‘难道他是把那些平日里对他不友善的家伙全摆道当共谍“供”了出来?’因为他一副无比轻松的模样,完全不像印象中所有被带进去而又侥幸能被放出来的人该有的形象:简单说,应该是‘蔫了,废了,垮掉了’。

“但你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们像走在一个核爆过后世界就只剩下这两个男人的寂静场景里,我的胶鞋布面和袜子全吸饱了铁轨枕木间的泥水,那发出的唧唧声响竟就是这空谷唯一的声音。你父亲当时和我谈了很长一段关于铁路这件事的什么。但当时他说的那些铁路什么的,实在距我的真实世界太遥远了,所以他究竟说了什么,我也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趁一段他沉默下来只专注走在铁轨上的空白时光,问了他究竟那时在‘那里面’他们有没有对他动什么残酷的戕害肉体之刑(我还不敢问他关于那个人面疮老人的事)?

“第二天我再去宿舍敲门,并且在门下塞了张不署名但他一看便知是我的字条。第三天第四天都跑去,但房里依旧空无一人。就在我相信你父亲应该是和所有被带走的人一样,从此自人间消失,有一天,你父亲竟然被放出来了。

“你父亲当时并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有点时空混乱地告诉我:当年他和你祖父、他后母,还有铁路勘查队的那一队人,从西北,沿陕、甘、青边界进入高原,最后攀过喜马拉雅山逃亡至尼泊尔,在那冰雪封山的空谷中,曾被全部的人遗弃,当时他有一段也许是濒死幻觉的奇遇,他遇见了一群‘有神奇能力和动物面貌’的人。他至今仍不知那群人是会用幻术的藏秘喇嘛,或是一群外星人?甚至是那些攀岳攻顶却不幸山难的鬼魂?总之那之后他得到了神秘的能力(他们在他身上动了手脚):他可以把肉体上的施虐、暴力和痛苦移转成另一种形式的能量,缓解并释放掉。他也可以将别人灵魂形式上的痛苦吸附到自己身上(也就是他有替人治病的特异功能)。他甚至可以用咒术杀人,并且折磨死去的仇家之鬼魂。

“就像你父亲在哄那些女人一样。

这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从他那儿听到他恋爱的自白时的那种感觉。当我再看一眼他房里的情形时,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做成的假眼一般失去了动的能力。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看着一道黑光如疾风扫过般的横过我面前,我想我又做错了。我可以感觉这一道黑光穿过了我的未来,在这一瞬间笼罩着我面前的生涯,我禁不住开始发抖……

“你父亲便是置身在这样一群‘外省人’之中,像在沼泽中眼耳鼻嘴全塞满淤泥那样苦闷地过了几年。师大毕业后,他在‘蒙藏委员会’待了一段很短的日子,职务大约也是那种聘顾性质的文书。后来他便自己申请到台东的成功渔港一处中学当老师。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给人的印象是沉默、不易相处、孤僻、没有朋友。为什么他会把自己放逐到那么偏远的一个渔村,可能是这个岛屿最背对着那整个中国大陆的角落?

“我不确定是小说家移形换位地更动了重要的细节,或是你父亲在把这段故事讲给旅途中的陌生异国人听时,把事情的真相隐蔽变造了。似乎他便是那小说里的K,后来自杀了。那个被背叛的地狱景观震慑笼罩的不幸之人自然就是我。但是那天晚上,真实的状况和小说中写的略有出入(其他的部分,包括我的心境,简直像重回眼前),你父亲并未自杀(否则也没有你了),他确实趴伏在棉被上,在那暗黑中却把事物看得无比清楚的画框里确实亦看到闪闪发光的暗色血液以他躯体为中心而漫流出来。但你父亲并不是死了。我直到下一瞬发生的事件才确定这点。那时我并不敢走进他屋里,但我发现在他的五斗柜角落后面有一个老鼠模样的生物在探头探脑骚动着。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鸡蛋大小的小人儿。是那个老头!那个人面疮!它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脸色惨白,手捂着嘴,发出如婴儿嗷哭的尖细喊叫:‘他竟真的把我割掉了!’那一切发生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那个人面疮小老头边哭叫着(‘他把我割掉了! ’‘他把我割掉了! ’)边朝我呆站着的门口这边拔足狂奔,当它跑到我脚边时,我不知是出于恐惧或想把这一切倾倒妄幻之事结束的疲惫,也许是本能胆小怕它把太太她们吵醒,我弯下腰一捞,把它握在掌里,然后往嘴里一塞,吞了下去。

“当时,所有的‘外省人’都处于一种‘有一天老先生终要带我们回家乡’,一种引颈企盼,一种置身于‘球赛中场休息时刻’,历史的暂停时间里。他们魂不守舍,像在没有倒影的梦境中焦虑度日。他们把自己想象成漂流在一座荒岛上的鲁宾逊。但大部分的‘外省人’都被误解了,他们都是一些军队里的士兵,后来变作公务员或老师的文职人员。他们同样没有土地,没有自己的家族,他们被安置在军营、眷村、宿舍里,但跟着一个在梦游状态、梦中场景的队伍规矩行动着。他们失去时间感,等着一年又一年大同小异的‘总统’文告。不幸的是,在现在的这个梦境里,他们发现他们原先以为只是梦中场景的那些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语的路人,原来才是这个梦的主人。说的话是真正的汉语。而他们才是这个梦境的道具、闯入者、想把真实世界弄成像他们安心观赏的黑白电视、播放的那个夜间时间到了就准点关掉的世界。但是在原来的那个梦里(他们自己的梦),他们发现,像所有迁徙者在多年后重回故里必然发现的事实:他们早已是死人。

“你应该可以猜想这个故事的大致轮廓了:你父亲膝盖上那个人面疮,那张老人的脸,就是现在你面前的,我的长相。吞下那小老头儿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你父亲一直是爱着我的。他把当时的我,所有未来的恐怖、黑暗、蚀心之痛、荒暴不成人形的时间苦刑,全孵养在自己的膝盖上。是我巧费心机逼他把我切掉的。

“在我的内心,一直到现在,似乎我和你父亲两个人走在那一片印象派画面里的路程,始终没有结束,我们仍一前一后踩在那两条笔直朝前没有尽头的铁轨上走着。不过,那天晚上,在那个屋子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对了,我之前曾和你说过,你父亲曾在一次夜行火车途中,和一位秘密来台湾旅行的日本老人进行了一次同等高度心灵者的对谈,我曾说那位日本老人可能是川端康成。但是,许多年后我读了另一本时光迁延才翻译成中文的日本小说,又怀疑那天晚上,你父亲遇见的那个老人,可能不是川端康成,而是更早过世的夏目漱石先生……

“鲜少有还能回来的。

“因为我在那本小说(《心镜》)里读到一个段落,简直就像那个晚上发生在你父亲、我、那对母女的房子里,像噩梦一样的场面哪:

“被带走了?被谁带走了?其实这在我们那个年代问这根本是多余。走廊上那扇门砰一下又关上。当然是被警总的人带走了。月黑风高的夜里,吉普车急停在巷口、楼下,或大门边,一群四五个灰色或黑色西装的家伙,在附近狗吠声中敲门,瓮声瓮气地告诉你某某某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被找的大多都心平气和,好像知道自己总有这一天,他会说可否让我进去换个衣服再和你们走,但通常被拒绝。说只是去问几个问题,一下就回来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景象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以前我都是向着西边睡觉的,但是那天晚上突然面向东方睡着了。这也许有着某种因缘吧。后来我被从西方吹来的寒风弄醒了,一看之下,我发现K和我房间中间的纸门就像那天晚上那样地开着,但不同的是没有看到K的黑影站在那里,我好像受到某种暗示般的用手肘支撑着床起身,并偷偷地瞧着K的房间,我看到油灯仍然黯淡地亮着光,被和褥子都铺得好好的,只是铺在上面的棉被好像又被掀起来般,下方对叠着,而K趴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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